阿奉聯係李國安想告訴他李敏結婚的事。電話號碼成了空號。李敏結婚李國安沒有回來。李敏結婚沒經過廠裏,所以她不能享受婚嫁,她休的事假。夏天時柳濤也要結婚了,對象張麗君是傳呼台的,她跟柳濤去過培雲家,阿奉阿芬一致覺得張麗君聲音很甜,落後才聽見說她是傳呼台的文員並非接線員。柳濤婚前阿奉跟阿芬去采蓮家送禮錢順便看有什麼忙可幫。采蓮跟兩個妹子坐在大屋,把張麗君貶得一文不值,又罵又笑,說到興頭上站起來學張麗君走路,從房門口慢騰騰地踱進來,忍笑道:“我還真學不來她那樣子,走個路肚子挺著,羅圈腿,外八字腳,跟懷孕似的。”阿芬故意皺眉道:“人家哪有這麼嚴重。”阿奉笑得止不住,捂著肚子道:“呀!你學的太像了!簡直絕了!哈哈哈哈。”阿芬斜睨了阿奉一眼。
下午兩三點屋子裏異常悶熱,幾個人又笑得出了一身熱汗,采蓮把空調打開了。阿芬道:“空調果然涼快,風扇再吹都是熱的,才開了這一下屋子裏瘮涼瘮涼的。”采蓮道:“空調是放冷氣。”阿芬道:“我們小組有個人家裏也裝了空調,是窗式的,一開能把人吵死。晚上根本睡不成覺。”采蓮道:“窗式空調跟壓縮機是一體的,能不吵嗎?而且一開熱氣都排到陽台去了。不像分體式的,壓縮機在外麵裝著。”過了一會兒空調突然停了,阿奉驚訝道:“怎麼停了?”采蓮笑道:“溫度到了就停了,跟冰箱一個道理,壓縮機轉一轉歇一歇。”
傍晚阿芬跟阿奉回去時一路上都在討論采蓮家的空調。阿芬道:“夏天家裏有個空調真是太舒服了。”阿奉笑道:“老大那空調是國產的。聽說三菱的更好。”
阿奉沒過幾天就去買了一台三菱分體式空調。她量了內外機尺寸,把米袋子拆開縫了個外機罩子,又用塑料布給內機做了罩子。她隻買回來時開過一次——當著安裝工試機。三伏天她也隻開吊扇。上次李闌走後,阿奉在路上見到李闌又主動跟她說話,兩人便也好了,然而李闌也隻逢年過節回去一下,平時很少回去。喬陽看到她嶽母買的新空調,便對李闌道:“你媽買的空調是日本原裝進口的。”他家隻有大房子裝著一台窗式空調。喬陽總在李闌麵前說她娘家的錄像機和空調,李闌有一次笑向他公公婆婆道:“陽陽看上了我媽的空調和錄像機。”李闌說話的口氣好像是在讚許喬陽有眼光。喬陽笑著不說話,仿佛是被表揚之後的笑,得意,又有些不好意思。
小楊從劉素蘭家走了好久,有一天突然回陽城來了。他回來之後還是住在劉素蘭家,他在珠海倒水貨發了財,得意地給何文利說著他買了車和在珠海豐富多彩的好日子,他又要請大家吃飯,讓何文利邀上他最要好的那六個同學,還特地叫上阿芬。飯桌上他說他那邊人手不夠,他一直記著何文利幫過她,發財的好事首先要想到何文利。言下之意是想讓何文利跟他一起去。他並且說,他希望大家都去。然而何文利畢竟上了這麼多年班,雖然心動於小楊繪製的發財藍圖,卻難以下決心跟他去珠海。
小楊在短短兩個月之內來了陽城三次,何文利最終辦了停薪留職跟小楊一起走了。臨走前跟阿芬說好,他先去看看如果情況好就打電話叫阿芬也去。
何文利去的第三天就把電話打到了阿奉家。給阿奉說晚上八點再打,讓阿芬來聽電話。何文利在電話裏給阿芬說生意特別忙,嚴重短人手,讓阿芬趕緊辦停留過去。
阿芬辦好了停留,又打電話給何文利,何文利告訴她坐火車到南昌。阿芬驚訝道:“怎麼成南昌了?不是珠海麼?”何文利道:“這裏有一個分點。珠海是總點。”
何文楓給阿芬買了去南昌的臥鋪票,把阿芬送上了火車。然而阿芬也是去了三天就打電話給阿奉,在電話裏哭著說她想回來。阿奉問她怎麼才走了三天就想回來?阿芬隻是哭著說她出不了門,在外麵待不住。過了兩天,她又打電話給阿奉,說她買了回陽城的車票,讓她給何文楓說一聲去車站接她。
阿芬又坐火車回來了。何文楓去火車站接阿芬,陽城是個小站,出站的隻有零星幾個人,接人的也沒有幾個人。她拎著行李剛走到出站檢票口的柵欄通道便一眼看到何文楓冷著一張臉站在柵欄盡頭,她走過去,何文楓一句話也沒同她說從她手中接過行李包。她和他一直走到公交站,等車,坐車回家,他一直沒和她說話。回到家,何文楓放下東西,便向阿芬道:“你辦了三年停薪留職,你不在那待,回來幹什麼?”阿芬突然就哭道:“我待不住啊。”何文楓冷笑道:“人家都能呆住,怎麼就你呆不住。”阿芬歎了口氣,半晌方道:“你知道你兄弟叫我去幹什麼?”何文楓不耐煩道:“賣水貨嘛。”阿芬創楚地冷哼了一聲道:“叫我去搞傳銷!”何文楓大吃一驚。他不相信。他道:“你開玩笑吧。搞傳銷何文利怎麼不回來?”阿芬冷笑道:“他嫌丟人!我一去,他就告訴了我實情,我哭了三天三夜。他說他去了之後兩天沒下床,他說第三天他想通了——我給我二姐打電話都有人在旁邊聽著,我在電話裏沒辦法給她說清楚。”
阿芬回來後一直沒給除了家人之外的人說她是被騙去搞傳銷了,她嫌丟人。她偶爾回她婆子家,她婆子家的人臉上都有一種淡淡的嘲諷。有一次她跟曹玲一同從她婆子家出來,她帶笑問曹玲道:“我回來了,小利給你是怎麼說的?”曹玲輕蔑地笑了一聲輕描淡寫道:“還能怎麼說,說你在那什麼也幹不了,他隻好把你送回來了。”阿芬都氣死了!還有這樣的小人!然而她不想戳穿何文利,就讓她一直以為她男人在外麵發財吧。
停薪留職每個月都要交二百多塊錢的養老保險。何文利走後從沒給家裏寄過一分錢,曹玲給他交了三個月便不交了,她說她一個人的工資還得養活女兒,實在沒有餘裕。她跟女兒都在婆子家白吃,花什麼錢?落後都是何遂永去給他小兒子教。
何文楓一個人賣魚養活一家人還要每個月給阿芬交養老保險。心裏的怨氣日重一日,偶爾阿芬買個好菜,飯桌上他便一筷子也不碰,阿芬讓他吃,他便冷笑道:“吃不起。”阿芬剛回來時,雖然心情很壞,然而還想著漫漫三年總不能閑著,總得做點小生意,便逐日出門找門麵,廠子後麵不遠處有一個商場附近一家飯店轉讓,她想盤下來,商場裏上班的人總是不小的客源。然而她去采蓮、阿奉、新林家借錢都借不出來。采蓮說柳濤才結了婚,她把錢都花光了。新林說他去年買了房手裏一個錢不剩了。阿奉說:“你要踩穩,一定要踩穩。”阿芬頂著壓力便將做生意的念想斷了,她不敢拿別人的錢碰運氣,況且還得還。她不想給車間裏的同事借錢,問同事借錢要麼就得編造自己回來的原因要麼就得和盤托出,兩種情形她都覺得難為情。她的心情每天都抑鬱著,成晚上睡不著覺,她甚至不想見廠子裏的人,見了麵總要問她怎麼回來了?現在幹什麼?她如果有錢,便可以得意地給別人說她在家歇著,然而她並不是。她想回娘家去躲著,然而一回去培雲就沒口子罵何文利,罵的無休無了,她就又把這件事在心裏從頭到尾過了一遍,總是住不了兩天就回去了。
喬誌邦此前經常叫阿芬或者何文楓去他家打牌,他有一次找到阿芬家來,說東寧門縣有一個皮帶廠要轉讓,讓阿芬一同跟他去。然而來回的路費都是阿芬出的,阿芬一向愛幫別人付賬,即使身處困頓也改不了這樣的積習,喬誌邦一看阿芬急著買票,他竟然也泰然受之。皮帶廠的事根本不成,是一個極其破敗的自家老作坊。阿芬回來後覺得很委屈,家裏經濟情況這樣壞,幾十塊錢的路費,她覺得自己是犯罪。
何時有一次回他奶奶家,跟他奶奶話趕話說到了他母親的事,把事情的真相說了出來。劉素蘭竟然沒有任何驚訝的反應,大約當媽的總是了解兒女的,何文利出去這麼久還讓家人給他交養老金應該是沒弄成事。何時道:“小叔也太壞了,自己上了當還要把我媽騙去。”劉素蘭臉紅脖子粗衝何時高叫:“你小叔說了‘讓她請假去看看,她非要自己辦了停薪留職。’”畢竟他小叔當時是怎麼給他母親說的他並不知道,他回去問他母親。阿芬嗤道:“他讓我請假去看看?他給我說的是生意好得很,他們根本忙不過來。讓我趕緊辦了停留過來去。”
大年初二阿奉在家待女婿,因為去年李敏跟張逢笑話何時阿芬不讓何時去了。阿奉一個人在廚房裏做熱菜,涼菜已經開上桌了,兩對夫妻在大房子有說有笑,一頭吃著一頭看著電視。李闌抱著凱凱,從麵前的小碗裏一勺勺給凱凱喂燉雞蛋羹。阿奉在炒青椒肉絲,這辣椒實在辣,嗆得她連打幾個噴嚏,她心裏實在不耐煩,竟然沒有一個人過來幫忙。她硬忍著氣,把鐵鏟子嘡嘡嘡在炒鍋裏敲打著翻著菜。她炒好一個熱菜就端過去一盤,桌子上的涼菜已經被吃了大半。
阿奉背靠大立櫃坐著,李闌跟喬陽李敏跟張逢兩兩挨坐著,桌子小,這麼多盤菜根本放不下,岌岌可危的疊著夾著,像擺積木。阿奉勉強笑了笑道:“我也不會做菜,湊合吃吧,別嫌棄。”是說個兩個女婿的。張逢笑道:“媽,你手藝好得很嘛。剛才那盤凍肉一上來就搶完了。”李闌笑道:“喬陽也最愛吃咱媽做得凍肉,來之前還給我說呢。”阿奉年前聯係李國安還是空號,她簡直沒有心思過年,她給李闌李敏說讓她們過年別來了。然而她們倆畢竟也采結婚,初二不回娘家倒讓婆家人笑話,好像沒娘家似的。四個人聊的很興頭,阿奉插不上話,她每說一句什麼,她發現他們互相交換眼神壓抑著唇角的笑。她早已是個過了時的人了,這已經不是她的世界了。她退休半年了。張逢偶爾向李敏附耳說句什麼,然後兩人抑製地笑起來。李敏不時給張逢麵前的吃碟裏夾一筷子菜。喬陽跟李闌挨著頭逗弄著李闌懷裏的孩子,完全沉浸在初為人父母的快樂裏。阿奉看了突然心裏就不受用。她沒滋沒味地吃了幾筷子菜,向四個人笑道:“咱們在這兒吃吃喝喝的,也不知道你爸在哪呢?電話都成了空號。”李闌停了一下抬起頭,道:“肯定在東寧過年吧。”阿奉道:“你打電話給東寧了?”李闌愣了一下道:“沒有。我想應該是。”阿奉冷哼道:“你怎麼也不找找你爸呢?”李闌沒搭茬,她不想說話。害怕說得多了她母親又吵起來。阿奉突然拔高了嗓門喊道:“你們怎麼不找啊!一年一年沒消息,他到底是死是活啊!”李敏皺眉道:“媽,吃飯吧。”阿奉像沒聽到李敏的話,又喊道:“讓你們別來別來!非要來!我都煩死了!哪有心情過年!一個人辦年貨,回來了又一個人收拾,又一個人做一大桌子菜。”李闌把凱凱遞給喬陽,低聲道:“你把孩子抱到小房子去。”喬陽抱起孩子起身到小房子把門掩上了。阿奉衝李闌笑道:“倒知道心疼你兒子?你小時候我是怎麼心疼你的。你都不記得了?”李闌不耐煩道:“媽,過年呢。你少說兩句行嗎?”阿奉站起來喝道:“你也知道過年呢!你爸一個人在外麵你也不操心?那不是你爸啊?你爸對你們倆多好,你們就這麼沒良心?”張逢站起來挽住阿奉的胳膊道:“媽,坐下吃飯吧。別生氣了。大過年的,大家都高高興興的。”阿奉甩開張逢的手,放聲大哭,一壁哭一壁喊道:“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我還不如死了。”她哭著就衝到門邊把頭往牆上咚咚狠撞,李闌李敏張逢怎麼拉都把她拉不起來,她滿臉都是淚,鼻涕流到嘴裏去了,哭道:“我不活了,我一天過的是什麼日子。”她的頭上撞出的紅跡子像是胭脂搽錯了地方。她碰到後麵也不碰了,一個人跪在地上哭天搶地,李闌李敏站在一邊怎麼勸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