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邊的蒿草有人高了,開出的白花看上去像水珠串成的鏈子在草叢中逶迤著,水珠又怎麼能串成鏈子呢?可是的確像。
她隨手揪下一支艾蒿,緩步在鐵皮站牌下踱著,她梳著兩個及肩的辮子,稀疏的前劉海略有點短顯得傻氣,九月初的天氣還帶著些須的暑熱,黑汗衫洗得落色像撲著一層灰,斜挎一個軍用書包,黑粗布褲子,自己做的黑布鞋,瘦削扁平的身材不像個21歲的姑娘,端秀的橢圓臉,淡而粗亂的眉毛下是雙眼皮的大眼睛,眉頭鎖著,眼睛裏似乎滿是心事又仿佛空茫得什麼都沒有,牙齒略有點齙,使得嘴像是總在生氣似的撅著,倒平添了幾分俏皮,單看五官甚至有一點美。
遠遠的一個瘦瘦的男青年走了來,她聽到腳步聲回過頭去。
男青年看她回過頭就揚起手裏的小包袱朝她晃著。咧開嘴笑起來。
他快步走到她麵前,看著她笑道:“你來了一會兒了吧?”她衝他笑了一下:“沒有,也剛來。”他把手裏的包袱舉高了些:“阿奉,你愛吃橘子,我爹昨天上縣城買的。”她笑了笑,心裏是感動的,但又有些不好意思,岔開了道:“你頭發怎麼這麼亂?”說著她揚起手去撫了撫他左邊奓起的頭發。他抓住了她的手,瞬間又被自己突然的舉動嚇了一跳,鬆開了。兩個人都有些局促。她說:“車真難等,半個多小時了還不來。”話剛出口,她就意識到自己剛才對他說她才來。不自覺地臉紅起來。她抬頭看他的神色,他笑了笑道:“讓你等了這麼久,真不好意思。”她沒說話。兩人都引頸朝車來的方向看去,然而心裏都希望車別來。
他從褲袋裏掏出兩塊錢,遞給她:“阿奉,拿上。”
她使勁推開,拒絕道:“你昨天才給我1塊錢,怎麼又給?你一年的工分才換了100多塊錢都花到……”她沒說下去,她也沒花過他多少錢,這麼說好像他的錢都給她花了。
他又塞給她:“給他們買點東西吧,順便……把咱倆的事給他們說一下。”
她冷笑道:“給他們有什麼買的。到農場的車費3毛6,才給我4毛錢,根本沒考慮我怎麼回去,幾個月幾個月我都回不了家。我還給他們買東西,他們也配?!”她冷哼了一聲,半晌又道:“有助,那個家我真的不想回去了!”
有助接口問道:“那你這次回去和他們說嗎?”
阿奉不耐煩地道:“早晚得說!你急什麼?”
有助遲疑了一下,有些猶豫地道:“你下鄉三年了,差不多也該回去了,我怕你一回去咱們……也就……”
阿奉冷笑道:“回個屁!都說我們老三屆扣得時間長,可人家有關係的也兩年就招工回城了。我爸是曆史反革命,我一輩子都別想回去了!”
有助嘴角揚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阿奉沒有看見,他連忙掩住了笑,露出一副發愁的表情,沒再說什麼。他想,回不去更好。
阿奉說:“你想什麼呢?我就算能回去也不回去了,回城裏有什麼好的!誰都看不起,黑五類。”
一陣狂風刮來,黃土漫天,阿奉用手在麵前揮舞著:“真討厭,才洗的頭。”阿奉想起城裏的馬路,哪裏會有這麼大的土。
有助站在她旁邊,看著她扇。
黃土滾滾中,車來了。阿奉上車後隔著車窗和有助揮手,她看見有助一直站在原地,直到她看不見。
到陽城去隻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阿奉卻歸心似箭,到底是家,再壞也牽念著,茫茫人世間隻有這一個去處。
在市中心下車,還得步行2裏路回去,陽城隻有一班公交車,自然也不分幾路車幾路車,就叫公交車,在城市唯一的主路上由東向西來回跑,總共隻有幾輛車,所以等一趟車總得半個多小時,早晨8點發車,下午6點半就收了。她不想坐,車開不到她家門口,下了車還得走好一截,也為了省四分錢。
阿奉家住在鳳儀東街,小石子鋪的路黑黢黢的,像煤屑路一樣硌腳,坑坑窪窪的路麵到了雨天就成了一個又一個莫測深淺的水坑,一不小心踩進一個深坑鞋襪就濕透了。她看到常年坐在門口的三婆,三婆朝她揚了揚手用嘶啞的氣聲和她打招呼:“阿奉回來了,幾個月沒回來了吧。”阿奉叫了聲三婆沒和她多說什麼徑直朝家走。怎麼回來?哪來的錢?
她拍著黑漆木門:“爸!爸!”。院子前麵有一條挺長的過道,向左拐過去才是正院,所以叫門總是很難。敬和急急的腳步跑來,卸下門栓拉開門,看到門外的阿奉,笑著問道:“回來了。吃了沒?”阿奉沒好氣地道:“早飯吃了,中飯沒吃。大白天把門栓這麼緊在家數錢呢?”
敬和賠笑道:“咱家不是一直這樣嘛!”敬和是瘦削的瓜子臉,雙眼皮的大眼睛老了眼梢掉下來,雙頰也掉下來,鼻子細直挺秀,微凸的菱形的嘴唇。他穿著灰色的中山裝,洗的領口邊緣現出了經緯紗,粗布褲子上打著大小五六個補丁,蹬一雙露腳趾的懶漢鞋。阿奉跨過高高的門檻走進來,敬和複拴好門栓,跟著阿奉往屋裏走。
阿奉掀了竹簾跨過上房的門檻走進去,夏天過去了,她母親培雲還沒有拆下竹簾,她看到培雲係著圍裙正站在案板前擀麵,床一樣的大的案板就擺在堂屋,單把爐灶擱在灶房。培雲背對著她,頭也沒回。阿奉朝培雲的背影翻了一眼,把書包從身上取下來掛到牆上的衣帽鉤上,旁邊釘著一本快撕完的日曆,1971年9月7日星期日。她坐到墨綠色的人造革沙發裏,從兩個沙發中間的小方桌上翻過一隻倒扣的茶杯,從洋瓷大茶缸倒了些水,咕咚咕咚一飲而盡。
“才擀好的麵,又不夠了!”培雲擀著麵,聲音從鼻子裏哼出來。她是團白大臉,皮膚白得仿佛抹了最勻細的粉,疏而亂的寬眉毛下一雙三角眼總像在瞪人,嘴巴時時都噘著在生氣,鼻子淹沒在她的眼睛與嘴之間,誰也注意不到她的鼻子長什麼樣。
“不夠吃我就不吃了,反正又不是被你餓一回兩回了,路上的梨核我都吃過,我怕什麼?”阿奉冷笑道。
“我不提你還有臉提?我餓你?你害得一家子沒飯吃!你怎麼不說你幹嘛在路上撿著吃?”培雲依舊沒轉過身。
阿奉一時語塞,卻依舊不示弱,冷笑道:“我再怎麼著也比你強,把親生女兒往死裏打!”
“沒打死你算輕的!糟踐糧食,你遭罪!”
她們倆說的是阿奉小時候的事。有一次培雲才和好的麵等著給一家子做飯,阿奉端起一鍋洗碗水就澆到麵裏。她害怕培雲打她,在外麵逛了一天不敢回來,餓得在街上撿梨核吃,半夜她偷偷溜回來睡覺,培雲趁她睡熟了,用小刀插進門縫撬開門,一把抓住她的頭發將她提溜起來把她的頭夾在褲襠下,用擀麵杖瘋狂在她身上掄,她殺豬也似地哭號。
“別吵了,剛見麵就吵!煩不煩啊?!”敬和煩躁地阻止著兩個女人。“麵不夠就再擀麵!”
培雲看敬和不幫他,想發作又知道寡不敵眾,就繼續擀麵,擀麵杖向前卷起圓形的麵餅再拉回來時摔在案板上的聲音一次比一次響。“一個月一人二十七斤糧食,月底了哪有多餘的。大不了我餓著不吃,反正我活著也礙眼!”
阿奉突然哭起來:“我幾個月才回來一次,你就這副嘴臉對我?!我沒爹沒媽,我是路上撿的!”
培雲把麵摔倒案板上,轉過身來叫道:“放你媽的豬屁,我撿你?我沒長眼睛?我還忘了問你,你哪來的錢回來的?”
“你管我哪來的錢!你不給我錢我就弄不到錢了?” 她的確弄不到錢,她掙的工分一年到頭剛夠折換口糧!
“偷的?搶得?還是賣的?”
阿奉正要狠狠地罵回去,敬和高聲喊道:“行了行了,都少說兩句吧!”
這時阿芬放學回來了在拍門。敬和哄著阿奉道:“洗洗臉吧,別哭了!”阿奉走到臉盆架旁舀水洗臉。敬和走出去開門。阿芬進來後,敬和就沒把門拴上,中午回來的人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