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初年,天下正富庶之時。臘月十六,正值歲尾,各家都在準備過年。青山府甕川縣茂田村中,季禮老秀才家卻有些冷清。
三進的院子有些破敗,磚牆凹凸不平,屋頂的小青瓦上長著幾株雜草,院中水缸裏的幾尾金魚頹然的遊著,一棵光禿禿的紫藤樹上偶爾停下一兩隻灰喜鵲。與這陳舊的院子相比,有些格格不入的是敞廳匾額上亮得醒目的金漆。那金漆是季老秀才重新描上去的,匾上“猶龍第”三字尤為端正大氣。
季老秀才家如今並不富裕,且越發破落了。早些年季禮考中秀才後,不知遭了甚麼黴運,一連十幾年都沒有再中過舉人。
季禮考了十幾年,從季秀才變成季老秀才,如今才過不惑年紀,頭發就已考白大半了,到頭來還是沒掙個舉人功名。他也頹了,知是自己文章水平尚且不夠,便決定暫不舉業,舉家遷回了茂田老家,拚拚湊湊,購置了田產,成了一方土鄉紳,每日在家閉門讀書,專心致學。因不善經營家業,如今光景一年不如一年。
季秀才的夫人李氏去得早,留下一雙兒女,交給妾室嚴氏撫養。
嚴氏雖賢惠,但家中不可無正室,季秀才本想再娶個續弦,隻是他心氣兒高,家中又沒多少閑錢給他再娶,也就此作罷了。
這日,季秀才身著米色新直綴,剛拜訪完沈員外回來,不知遇了什麼樂事,喜滋滋地緊著步子,掀了袍子,一步跨過了門坎,向裏屋尋嚴氏去了。
嚴氏見季秀才進來,趕忙放下手中針線,站起身,倒了盞茶,端給他。
季秀才接了茶,小啜了一口,樂道:“三娘,我同你說個大喜事兒。”
他緩了口氣繼續道,“你可知南丘村沈員外家的六郎,就是不久前剛考中秀才的那個沈六郎。我見他年紀才不過十六,便問了他的婚事,沈員外竟說他尚未議親。我隨口提了提我們家祈兒,誰知他竟願和我結為兒女親家。那沈六郎我見過,少年英才,聰慧過人,為人恭謙良善,這是門好親事啊。”
嚴氏歡喜道:“爺若說沈家六郎好,那必定是好的。”
“隻是……”嚴氏為季秀才續了杯茶,小心翼翼問他道:“隻是二姑娘沒纏足的事兒,您可同沈員外說明白了?”
季祈兒從小多病,幾乎是泡在藥罐子裏長大的。四歲那年她昏了兩日還不見醒,大家都說她這是迷過去醒不來了。
正好村裏來了個雲遊的道士,說她這是娘胎裏帶出來的,她每次暈的時候不會超過三天,醒了就算熬過了,沒醒神仙來了也救不了。
此後,季祈兒十天半個月就暈一次,去鬼門關都走了好幾遭,但都沒到三天就醒了。如此這般,老道士的話不得不讓人信服。
季祈兒五歲那年,嚴氏第一次給季祈兒纏足,季祁兒又哭又鬧,燒了好幾天,昏在床上,有進氣兒,沒出氣,大夫看了都叫準備料理後事。
嚴氏守了她幾夜,第四日夜裏,去探她鼻息,竟然已斷了氣,急急把季秀才叫起,一家人慟哭一場。
誰知,第二日清晨她竟又好端端坐起來,嚇得眾人毛骨悚然,都以為詐了屍。季秀才急急請了大夫來看,大夫看後說道:“此乃假死,氣隻是當時斷了,卻沒完全斷,指不定是後麵又接上了。這事罕見,卻不是沒有。”
眾人見她神智清醒,耳聰目明,能認清人,這才放下心來。至此以後,季祈兒性情大變,原是少言寡語,膽小內向,而今能說會道,笑容滿麵,惹得一家人對季祁兒越發珍視小心起來。
季祈兒的母親去世的早,她是嚴氏一手帶大的,嚴氏又沒有兒女,自然對她掏心窩子的好。
之後季祈兒身體漸漸轉好,季秀才讓嚴氏再給她纏足,嚇得她日日魂不守舍,麵無血色,愣是好幾天沒說一句話,笑都不笑一下。
她偷偷同嚴氏說道:“姨娘,要是逼我纏足,我就要死了,再也回不來了。”
看著她麵龐慘白,頗有先前斷氣時的神態,嚴氏嚇得不行,又去求季秀才,哭道:“爺,二姑娘命苦,生來病弱,上一次她就差點沒挨過去。這些日子她成天和我說些死來死去的鬼話,我這心揪疼,沒睡過一個好覺。爺,隨她吧,不纏足就不纏罷,以後也不求她嫁給什麼高門大戶,隻嫁給富裕點的田戶,爺您再護著些,也吃不了多少苦頭。還望她今後別再丟了性命,少受些痛,順順心心把日子過下去。”到底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平日又討喜可愛,季秀才也不想她因纏足丟了性命,這才徹底不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