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子(1 / 2)

鄉村的夕陽總是要比高樓中更清晰一些,大塊大塊砸落在田埂間,從將生未生的玉米頂端往下漫延。

不含塵埃的空氣突兀了顏色,是豔紅,洋洋灑灑,漫漫爛爛,給連綿錯落的矮屋增了風采,當然 ,不包括當中幾間方正漆黑的靈棚。

最大的棚裏,請來的掌勺師傅忙碌在鍋灶旁,在升騰的蒸汽中和賓客的吵鬧聲中若隱若現。

桌上早已坐滿數人,一邊等菜,一邊閑聊,臉上帶著或是真情或是假意的悲戚。

菜上了,一道紅色的扣肉擺在賓客白色的孝服前,可能是美味的,也可能不是。

坐在主位的是一位女子,紙錢煙灰紛飛落滿雜亂的頭發,幹裂蒼白的雙唇映襯著深陷眼窩中分明紅腫布滿血絲卻清楚透露絕望的雙眼,很難讓人看出她正值二十左右芳齡。

她望著眼前的酒杯出神,在喧鬧中沉默地沉默著。

“妹兒”她驚醒,隱約聽到旁邊有人在對她說話,那聲音如此遙遠,像隔了幾個時空,又像隔了生死。

“吃點東西吧,你這樣咱爸會擔心,他又怎麼能安心的走呢?”

說話的是她的哥哥,剛從墳地回來不久,新泥爬滿的白衣,格外猙獰。

不知何時傳下來的規矩,女子不能隨棺參與下葬。

她與父親的人生軌跡,從守靈結束封棺那刻,相互交錯而過,漸行漸遠。

也許是男人的緣故,哥哥外表看起來要好受很多,痛苦似乎被他深埋心底,開出一朵帶刺的花。

“他們挖開媽的墳時很小心,媽的棺材已經很脆,但是還是很完好,這下他們也好好的團聚了。”

哥哥眼底淌出一滴淚,將麵前酒一飲而盡,隨即起身麵向眾人,換上笑臉,對來幫忙的所有村民與長輩們挨個敬酒,挨個磕頭。

今天下葬,所以不用守靈。夕陽沉沒於地平線上,餘暉在夜色來時沉寂。她摔倒在枕頭上,是濕的。閉上了眼,反而看得更清晰。

生命中無法挽回的失去沒有讓她變得更完整,巨大痛苦的來臨也不會讓往後時光更顯快樂。爸爸是想媽媽了,他們團聚了,她這樣安慰自己。

父親安安穩穩地下葬,如他彌留之際最後的一點心願一樣,沒有火化,埋在了一公裏外山後的老家,他們兒時生活的地方,和她的母親一起。

村中很多故去的人也會選擇葬在那裏,父母在那邊想來不會太孤獨。

她歎了一口氣,隻剩無可奈何的釋然。

夜昏昏沉沉,正如昏昏沉沉的她。進步的時代沒有拉著這些偏遠山村的手。

在沒有路燈的漆黑裏,坑窪的土路上,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窸窸窣窣的蠕動著。

幾縷暗淡月華傾灑,那東西勉強能看清是個人形,在夜晚的死寂中爬向她的院門,聲音漸響,有更多的東西跟在後麵。

客廳的燈還亮著,她的哥哥正癱坐在沙發上。為了完成每天繁忙的農活,他一般是不喝酒的,今天顯然有點多了。

迷迷糊糊間,老式掛鍾響了兩聲,他猛然想起今晚還沒有為父親準備睡前的降血壓藥,在桌角的攙扶下起身,雙腳格外的沉,他看不清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景。

哆嗦著找到了藥,哆嗦著倒出一杯水,有幾滴開水調皮的跳到手上,好像是涼的,冒著刺骨的寒氣。

他緩緩轉身,向父親的房間走去。

房間內卻沒有傳出往日裏電視中咿呀聲聲戲劇,好像閃電劈過全身,他一個趔趄,摔在了地上。

父親不在了。

白日竭力壓著的悲痛從心底翻湧而來,他掙紮著起身,起不了分毫。

他隻好抬起頭來,卻看到父親正斜倚在門口看著他。

有液體從額頭上滑落,如今天落日一樣殷紅,蓋在他迷蒙的眼角上,迷蒙中透著迷蒙。

他勉強抬起手去抹,卻隻是讓它變得更均勻了些。

該死,我到底喝了多少?他努力回想著,隻記起無處下腳的酒瓶和似乎永遠沒有燃盡的煙頭。

眯了眯眼,迷蒙中隱隱透來一絲光明,他又抬頭向門口看去。

父親還站在那裏看著他。

他好像是張嘴呐喊了,用了他此生最大的力氣,但他什麼聲音也沒聽見。

父親被歲月雕刻過的臉龐倒映在他的眸中,隨即,他聽到什麼聲音,像有人跌跌撞撞從臥室狂奔出來。

是妹妹,他又聽到清晰而明亮的一聲脆響,家裏所有燈光被妹妹點亮,齊齊照射在父親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