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大年初六早晨,無風暗火。魯西南的沂蒙大山中,雲崖村沐浴在早春的陽光裏。
村西北角,李占山一早就忙得腳不沾地,天不亮送走了女兒李巧玲出嫁的送親隊伍,剛剛又派出了另一撥——迎接兒媳吳月娥的迎親隊伍。李占山大半輩子沒這麼操心過,沒轍,老伴兒唯唯諾諾拿不住砣兒,兒子李大柱是個楞子,大事小情都得他自己操持,弟弟李占林是個光棍,也指望不大上,一貫出工多,出力少。
換親,在山外不多見,在山裏還是時常能聽到,當然換親都是給小子換,女娃再賴都能找到婆家。
吳月娥是桂花澗數得著的漂亮女娃 ,十裏八鄉的小夥兒沒有不惦記的,偏偏她唯一的哥哥吳剛是殘疾,小兒麻痹後遺症,上不了山,下不得河,照山裏的光景,能養活自己就不錯了,別奢望能養活家小。吳月娥終究是不忍吳家斷了後,狠心應了爹娘,給哥哥換親,將將二十歲的如花年紀,配了快三十歲的李大柱。往後的日子要怎麼過?吳月娥和李巧玲有著相似的不甘和迷茫。
午時將至,送親的拖拉機隊也爬到了村口的老崖頭下,老崖頭是進到村前場院的最後一個陡坡,四輛拖拉機油門被踩到底,水箱的沸水飛濺,煙囪裏黑煙上躥,發動機的聲音卻上氣不接下氣,似乎隨時就會熄火。前兩輛拉新娘新親的輕鬆些,第三輛拉小家具的也還好,眼瞅著就能上到坡頂,第四輛上拉著大家具,坡太陡,條幾在拖鬥裏下滑了一尺多,機頭眼看就要翹起來,司機大驚失色,如果隻是毀了嫁妝,縱然不吉利誰也說不出啥來,畢竟路況就是這麼個路況,賴不著自己,可要是翻車傷了自己或者砸著別人,紅事怕要變白事,兩家喜主怕都得賠錢。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司機絕望要跳車自保的當口,崖頂大樟樹上出溜下來兩個少年,黑臉兒的雄壯少年正落在拖鬥後,兩臂叫勁兒項住了下滑的條幾,白臉兒矯健少年箭步來到機頭前,抬腳壓住拖鼻,回頭喊道:“山民叔、石頭哥快來借把勁!”然後飛快地將一條漁網纏在拖鼻上,司機稍稍鬆了口氣,來不及擦一臉的冷汗,身體前傾把油門狠狠地踩住,就在黑臉少年目眥欲裂、腳下吃不住勁時,白臉兒少年喚來的幾個漢子,七手八腳拉住拖鼻上的漁網往上便拽,送親隊伍裏反應過來的幾個男人也急上前,與黑臉兒少年一起頂住拖鬥......在一陣歇斯底裏的轟鳴聲裏,第四輛拖拉機終於爬上了崖頭,四下的人群頓時爆發出喝彩聲。
在前車等待的新娘吳月娥長長鬆了口氣,但是人們究竟是為誰喝彩她還不清楚。
李占山剛才差點沒給嚇傻掉,張著嘴巴看著四輛拖拉機都安然到了場院,終於三魂歸位回過神來,急轉頭催促李占林,“快快快,給司機大師傅散煙,給大家夥兒發糖!送親的新親們裏頭請咯!”
“雲家小子、南家小子,你倆回頭也來吃席哈!聽著沒?跟你們爺爺坐一桌!”李占山沒忘招呼一下兩個少年。
“我倆還要上山捉鳥呢,李大爺你去忙吧!阿山,瞅瞅大柱哥,看到媳婦流口水呢,哈哈哈...”雲山和南雁飛婉拒了李占山的客氣,一溜煙兒跑了。村裏紅白事上,份子錢來多少主家心裏有數,煙酒餜子菜也都有數,若是哪家人都去吃席會被笑話的。村裏人講究名聲,懶和饞這倆字一個都不能挨。
“嘿,這兩個小子,真靈!”李占山見到這樣的後生每每要感歎。
跟以往不同,大柱子的喜事上沒有借酒挑事的,也沒有醉酒撒瘋的,連胡大栓那個現眼包,也隻跟料理要了一瓶酒、抓了倆肉丸子,就窩到他的草棚裏過癮去了。像這種換親的紅事,說是雙喜臨門,誰都清楚,頂多算半喜,女兒那邊非仇即怨,自然女婿也就好的有限,兒媳是女兒換來的,婆媳心裏都有疙瘩,甚至一輩子都難解。至於那半件喜事就是大概率能續上香火,隻要添了丁,一家人的注意力就集中到那個‘丁’上,矛盾暫時遮了下來。於是,即便隻有這半件喜事,鄉親們也會給架勢做些文章,比如年輕長輩鬧洞房呀,再比如喊兩個機靈的半大小子,提前藏在新房床底,偷聽夜裏發生了些啥呀,喜主新人不帶惱的,三天無大小嘛。據臥床底的小子說,新娘子的聲音好聽,不過說話怪狠:大柱子,你聽著,要想圓房就得像個男人,做到三點就行:這第一,你得知道幹淨邋遢,每天早晚得洗臉刷牙;第二得會說人話,簡單的人理待道得知道;這第三得能掙錢養家,靠誰也靠不了一輩子。啥時這三點做到了啥時圓房,不然我這把刀捅不了你就捅自己。大柱子給嚇得就沒敢脫衣服。當然這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