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1 / 3)

高陽公主是在深夜回到房府她的庭院的。

她從馬車上走出來,竟沒有人來服侍她。她叫醒了房遺愛。她要他立刻給她找來幾個奴婢。她的奴婢已全軍覆沒。連淑兒也沒有了。她一想到淑兒就心裏發酸。她說,你去把房遺直那院裏的三房四妾全都給我調過來,他的女 人們隻配來伺候我。

高陽公主已經幾天幾夜沒睡了。

她睡不著。她整夜整夜睜大著眼睛。她不知道她的腦子裏想過些什麼。她總是忘記。忘記她想過的那些東西。她的思維不能連貫。腦子裏亂極了。但總之她覺得快瘋了,快熬不住了。她已經到了極限。

她像是丟失了什麼。

一件最最重要的東西。生命裏的。

她不知自己在刑台前日夜守候的時候,為什麼沒有哭。其實她的心裏是想哭的,隻是無論如何卻哭不出。那是種欲哭無淚的悲哀。那悲哀是絕頂的。她不知此刻辯機已去了哪裏。她午夜時分依然坐在馬車裏守候,就是想要等 到辯機的靈魂。她想要問問漂泊無定的辯機從此要去哪裏。她已經有整整三年沒見到他了。直到他被攔腰斬成兩段她也沒能見到他。也許她可以去見他。到牢獄中,到刑台前,隻要她努力大約是能夠見到他的。但是她沒有。 又為什麼直到最後的時刻她才發瘋地跑向刑台?可已經晚了。她知道已經晚了。她是在已經晚了的時候才意識到她是多麼想見到他,哪怕是最後的一麵。從父皇拒絕見她的那一天起,她就意識到是出了什麼事。然而那隻是種 預感。從此她呆在家中。等待著。她把自己鎖起來,鎖在一個人的焦慮和恐懼中。她怎麼也想不到是因為玉枕。然而很多天來沒有人找過她,詢問過她,審問過她。他們把她晾在了一邊。他們小心翼翼地繞過她。不讓她解釋 也不聽她訴說。她就那樣躲在一旁躲在她的房子裏,每天膽戰心驚地等候著最終總會到來的宣判。在那驚恐的等待中,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到了辯機。即或是想過辯機她也全都忘記了。他們已整整三年天各一方。他們已陌 生。她覺得她已經忘記了辯機的樣子,也忘記了舊往的那些年中,他們是怎樣鍥而不舍地一次次地親吻和撞擊,忘記了那微笑那眼淚那海枯石爛的誓言。她的目光變得呆滯。唯有她自己才真正知道她日日夜夜是怎樣地驚恐和 不安。然後,皇上的那一紙詔書終於下來。那是最終的審判。那個暴君!殺人的劊子手!皇上是誰?皇上是她的父親。他明明是她的父親,她的血管裏電明明流淌著他的血。但是他卻將她視若路人。他竟然讓那蠻橫的太監把 她拒之門外。難道她不是他的女兒嗎?難道她不是他身上的一塊肉嗎?她終於得知那玉枕所斷送的是一個她所深愛的男人的性命。她於是等候著皇帝對於她的性命的剝奪。既然是連辯機的性命都無足輕重那麼她還有什麼可怕 的呢?她終於不再恐懼不再焦慮。她坦然地等待著對她的宣判。她勇敢了起來。她想無論是生還是死,隻要是能有機會讓她再靠近她的父親,她就一定會殺死他,讓他碎屍萬段。她想到了那個荊軻刺秦王的故事。她想她就是 荊軻。他奪走了她的愛人奪走了兒子們的父親,那麼,他還能是她的父親嗎?然而,她等來的結局卻是那樣無情,從此她永遠不得進宮,永遠不能靠近那個真龍天子,永遠不能親手殺了他。直到此刻,高陽才真正地暴怒起來 。她不再跪聽宣旨,而是跳了起來,去搶那朝官手中的詔書。她歇斯底裏,把那詔書撕成碎片,踩在腳下。她大罵皇帝。她詛咒他早晚有一天會進地獄。她甚至詛咒大唐的滅亡。

她絕望至極,卻沒有眼淚。

不見她的辯機,已長達三年。她隻能把每個清晨弘福寺傳來的鍾聲當作是辯機對她的問候。她實在不知道,還要她為這本來就令人腸斷的愛情再去做怎樣的犧牲。她已經放棄了那個男人。她以玉枕相送,無非是一個紀念。他 們畢竟有過。她隻是不想讓他忘記。還要她怎樣?她已經近乎傷殘般地抑製了她自己。而以她大唐公主的心性她怎麼能抑製自己呢?她本來就有為所欲為的特權,但是她舍棄了,還不行嗎?還得把辯機送上刑台,並居然處以 腰斬的極刑。讓他一個文弱青年在光天化日下接受眾人嘲弄的歡呼,讓他受到比死亡更為可怕的屈辱,這是個怎樣該遭到誅殺的暴君。就是要辯機死,難道就不能秘密地將他賜死嗎?他羞辱了辯機也就等於是也羞辱了她。那 他何不把她也拉到那眾目睽睽的刑台上剝光衣服,斬成兩段呢?他是想讓她活著受辱。他對她更狠毒凶惡。早知會有今日,他們又何苦做出犧牲,三年裏苦苦地壓抑著自己呢?他們何不踐踏著宗教的戒律皇室的尊嚴夜夜交歡 呢?她要這些。作為一個女人,她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充滿了欲望。她需要心中喜歡的男人永無休止地撞擊她。然而,她把辯機獻了出去,她讓他如苦行僧般日日夜夜辛苦勞作救贖靈魂直至慘死於她父親的屠刀之下。她想辯 機是為了她而死的。辯機愛的女人倘不是她這個皇帝的女兒他斷不會遭此厄運。她已經什麼都不怕了,不怕羞辱也不怕被砍殺,她已經被她的父親拉出去示眾,已被牢牢地釘在了恥辱柱上。但是他卻不讓她死。歹毒地讓她恥 辱地活著。這算是什麼父親?人麵獸心的魔鬼!隻許他後宮有享用不盡的女人,卻不許帥身邊有一個相親相愛的男人。這是什麼王法?她知道她的禽獸不如的父親已經把事情做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