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禮完畢,新人送入洞房,賈母疲憊、擔憂之中,總算多了些欣慰。

但願神明和祖宗保佑,寶玉和寶丫頭成親後,真能應了“金玉良緣”的吉利話,從此病好了,懂事了,夫婦和諧,也不枉自己操了十多年的心。

洞房外間,依然安排了雪雁和鶯兒服侍,又吩咐了賴大、林之孝等夜間值守更須仔細,家政夫婦、賈璉夫婦,都來恭請賈母早些回房歇息。

整日的勞累下來,賈母的確感到精神和體力不支,但除了寶玉,她心裏還放心另外一人,那就是黛玉。

這兩個癡孩子的心事,她一直是知道的,要論親近,論疼愛,除了寶玉,她心尖子上,就隻有這個外孫女兒了。奈何她體弱多病,不像是個多福多壽的,又多心愛使小性子,雖然招人疼,但終究不是寶玉的良配。

縱然百般的不願往壞處想,但黛玉的病情,賈母是清楚的,此番寶玉成親,闔府上下隻瞞了她,怕的就是黛玉再受不住這個刺激。

賈母忍住歎息,招過來王熙鳳,鄭重的吩咐她:“我不放心,一會兒你過去瞧瞧你林妹妹,交待紫鵑好生伺候著,若有什麼……什麼不妥,速來回我。”

見熙鳳不答話,隻是低頭絞著帕子,賈母又覺奇怪:“鳳丫頭,鳳丫頭?方才我說的……”

鳳姐突然撲通跪在賈母腳下,抱了她的腿,淚水湧了出來:“老祖宗,我不敢瞞你,就在寶兄弟成親這會子,林妹妹她,她已經去了!”

賈母眼前一黑,身體向後倒,幸得鴛鴦及時扶住,不住的叫喚“老太太”,又是捶背,又是揉胸。

總算賈母緩過氣來,猶自不肯相信噩耗,顫巍巍的追問熙鳳:“你,你再說仔細些,今兒個雖是好日子,也斷不許拿這話戲耍的。”

王熙鳳一麵抹淚,一麵抽泣著將平兒的回話,細細的說給賈母並賈政夫婦知道。

長輩、兄弟、姊妹,並親眷們,雖怕驚人裏頭新人,不敢放聲大哭,俱都或流淚,或哽咽,滿堂的喜氣,登時變作濃濃的悲傷。

“走,我瞧瞧她去……”一片抽泣聲中,還是賈母先開口說話。

“老太太,還是多保重身體啊,就這樣過去,萬一有個閃失,隻怕去了的外甥女兒,也不得安心。”王夫人忙上前勸阻,李紈也過來一並跪下。

賈母隻是搖頭,由鴛鴦扶著,拄著拐杖,從他們身邊走過,步履匆匆的出了喜堂。

看著床上靜靜躺著的外孫女兒,衣裳穿得整整齊齊,頭發梳得一絲不亂,還彎彎的描了眉毛,淺淺的勻了胭脂,雙睫輕闔,麵頰紅潤,仿佛從未如此安詳,如此健康,隻是在熟睡中,等待另一個太陽升起的黎明。

然後早起、吟詩、寫字、看花、逗鸚哥兒,到外祖母和舅母的住處請安。

可惜,自己一大把年紀還掙紮活著,玉兒卻不會再醒過來,她去到地下,遇見她早逝的母親,會不會怪怨外祖母不夠疼愛她?

一念及此,賈母再度老淚縱橫,她摧心肝似的悲傷,但寶玉的親事上,卻不容後悔。

成家過日子,不過兩個任性親愛的孩子湊在一處玩耍,這裏頭還關係了整個家族的利和害。

要論私心,自己更疼的是黛玉,定要給她尋個有情義,有出息的良配,可要論誰更能籠住寶玉的心性,更懂得相夫教子識大體,卻要數到寶丫頭了。

賈母伸出滿是皺紋的手掌,不住摩挲著黛玉的鬢發,止不住淚水一行一行的淌下,卻又不能哭出聲來。

鴛鴦回住處取來了大氅,為賈母披上,又給陪在身後抹淚的王熙鳳使了個眼色。

熙鳳連忙上前,俯身在賈母耳邊低聲勸說:“老太太,這鬧了半宿,眼見天亮了,還是早些歇息吧?老祖宗在這裏守著,怕會折了林妹妹的陰福,再者,這隔壁間還停了一位,總是,總是不大吉利……”

她口中說的“隔壁間還停了一位”,指的是黛玉的貼身大丫頭紫鵑。在為黛玉梳洗整妝之後,她也在園子裏投湖自盡了,才剛撈起了屍身。

賈母感念紫鵑對黛玉的忠心與情分,特命也在□□館停靈、入殮。她自被賣入賈府,就再沒有半個親人來往,將來少不得也隨了黛玉回江南安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