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哥去政教處了。”高天揚說。“為什麼?”

“打架。”高天揚遲疑片刻,又補充道:“因為齊嘉豪說你們.…”

他聲音驀地低下去,“同性戀”這幾個字說得異常含糊,總覺得當麵說這個就像給江添直直捅了一刀,血淋淋的。

而當他說完再抬眼,江添已經大步下了樓梯,眨眼便消失在了視野裏。他隻記得對方跑過樓梯拐角的時候,嘴唇緊抿,臉色一片蒼白。

奔往政教處的路上差點撞到人,但江添已經記不清了。他滿腦子都是盛明陽從禮堂前排貓腰離開去接電話的一幕。他不敢想象兩者之間的聯係,就像他不敢想象盛望孤零零地站在政教處的辦公室裏。

而當他直闖進那間辦公室,卻隻看到徐大嘴插著腰愁眉不展地站在窗邊。

被推開的門“砰”地撞在牆上,他在木門的顫動聲中張開口嗓音艱澀:“老師……”徐大嘴轉過身來,神情複雜地看著他,說不上來是想罵他還

是想歎一口氣。

江添努力壓著呼吸,問道:“盛望呢?”“走了。”徐大嘴說。

有那麼一瞬間,江添皺著眉,似乎無法理解這兩個字的意思。他腦中嗡然一片,像是浸沒在了冰河裏,一陣一陣冷得發麻。

“什麼走了?”他聽見自己不解地問了一句。徐大嘴最終還是歎了口氣,“被他爸爸帶走了。”“去哪了?”

“我哪知道呢?”徐大嘴擰眉看著他,“江添……”

他剛說完這兩個字,就見門口的男生垂下眼。他似乎終於繃不住了,彎腰撐著膝蓋,鼻息粗重,像是跑了幾萬裏。

徐大嘴忽然就說不出什麼了。他不是沒處理過這種情況,正是因為碰到過,才更想歎氣。

中學裏麵沒有秘密,隻有不脛而走不知真假的流言,就算他告誡過知情人,有些東西也依然會傳遍四處,甚至要不了幾分鍾。

徐大嘴看見江添撐在膝蓋上的手指捏縮起來,攥成了拳,拇指死死掐著關節。

看得連他都感覺到疼了,江添才站直身體啞聲問了一句:“打他了麼?”

徐大嘴啞然許久,回答道:“沒有,沒打。”江添點了一下頭,走了。

徐大嘴看見他跑過窗下,穿過樓後堆滿枯葉的花壇,直奔往三號路……不知道要去哪裏找。

其實有一瞬間,盛明陽是想打的。盛望說“別查了”的那一刻,誰都看得出來他這個口口聲聲說“不可能”的父親有多無地自容。他手都已經抬起來了,又在最後關頭垂了下去,手指顫得像痙攣。

他在那站了很久,最終隻是強壓著情緒對徐大嘴說:“老徐,我帶他出去一下,就不占用你時間了。”

哪怕盛怒之下,他也沒有生拉硬拽弄得一團狼狽,父子兩個都不是這樣的人。他隻是拍了一下盛望的肩,示意他往外走。臨出門前,他又刹住腳步,轉頭衝一臉愁容的徐大嘴說:“有什麼錯我替他認,小孩不懂事,我這個當爸的也一塌糊塗,給你添麻煩了。”

他微微躬了身,像那些明明事業有成、對著老師卻卑微恭

的家長一樣。

那個巴掌明明沒落下來,盛望卻感覺自己重重挨了一下,片

是他自己,他沒有資格說這句話。 臉一直疼到心髒。他想說“你別這樣”,但造成這個場麵的恰恰

可是他真的錯到這個程度嗎?他明明……就是喜歡一個人而已。那個瞬間,盛望難受得想彎下腰。但他最終隻是沉默地跟著

盛明陽往外走。

他以為盛明陽會直接把他帶回家,他知道對方需要一個沒有外人的地方,但盛明陽沒有。

車直接上了繞城高速,速度極快,跟盛明陽一貫的開車風格完全不符。不知過了多久才踩下急刹,盛望被安全帶勒得生疼,又重重磕回椅背。

車停在郊區某個產業園區不知名的偏道上,周圍無人往來這個角度剛好正對太陽,無論駕駛座還是副駕駛都被紮得睜不開眼。盛明陽伸手想拿墨鏡,但最終又垂下手來煩躁地拉了手刹。

他開不下去了。

盛望的眼睛被光線刺得一片酸澀,但他沒有閉上,隻是一直盯著那個光點,盯到世界變成一大片空白,才聽見盛明陽開口:“什麼時候的事?”

他嗓音裏麵帶著火氣,在車裏響起來卻悶得壓抑,像稠密的水草層層纏繞上來,又一點點勒緊。

“不記得了。”盛望說。

四個字就把盛明陽的火氣全勾了上來,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方向盤:“什麼叫不記得了?你們哪天開始鬼--”

他可能想說“鬼混”或是別的什麼,但話到一半自己就說不下去了。他揉摁著眉心深呼吸了幾下,默然很久,才竭力放緩了語氣:“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小添他一-”

“不是。”盛望打斷道。

那個瞬間他感覺到了巨大的荒謬。 他想說你知道季寰宇究竟給江添留下過多大的陰影嗎?你

知道他被纏繞在那些根本不該他承受的東西裏有多痛苦嗎?你知道他花了多少時間才從那些事情裏掙紮出來嗎?

而你們就這麼武斷地、毫無根據地把所有問題都歸到他的身上,就好像他生來就該是那樣的。

就好像他根本不會難過一樣。

“我追的。”盛望說:“我喜歡的,我先開的口,我想盡辦法勾的他,我還因為他不給回應把自己砸到了B班,又因為想跟他待得久一點拚命考回來了,你看不出來我平時繞著他轉的時候有多開心麼?”

盛明陽臉色難看極了,盛望每多說一句,他的表情就狼狽一分。好像被曝光示眾的那個人是他一樣。

他皺著眉,終於找到間隙打斷道:“別說這些!”

盛望停了話,臉色同樣很難看。過了片刻他才生澀開口說:“你問的,你讓我說實話。”

“爸爸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沒那些毛病。”

“你不知道。”盛望說:“你不知道,我自己最清楚。我喜歡我哥,我是同性戀。”

盛明陽還在試圖講道理:“我知道你現在這些話有點逆反心,純粹為了氣我--”

“我沒有。”盛望垂下眼,“我沒想氣你,我一邊高興一邊難受,很久了。”

車內一片死寂,盛明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盛望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知道自己剛剛說的所有都隻是在強找理由。他就是不想承認兒子變成了這樣。

盛望垂眸坐著,餘光裏他爸的手指攥著撥檔器,無名指和小指微微抽動著,像不受控製的顫抖。如果手邊有什麼東西,如果他是獨身一人,可能已經砸了一片了。

但他隻是攥了一會兒,冷下臉說:“斷掉。”盛望抬起眼。

“你不用回學校了,晚點我給老徐打電話。”盛明陽說:“給你辦轉學。”

“我不轉。”盛望說。

“要麼你走要麼他走!”盛明陽終於沒壓住火,吼了一句。吼完他顫著手指發動了車子,眼也不抬地說:“我有的是辦法,你自己選一個。”車子直竄了出去,盛望像被摁死在椅背上,片刻後又驀出開。他在不斷的急走急停中感到無力和反胃。

他還記得江添生日那晚他為了哄人開心說的玩笑話,沒一語成讖。“爸你知道快小高考了麼?”他在暈眩中閉上眼,牙關死緊。忍了片刻他才繼續道:“你有想過現在轉學有多大影響你每次去辦那些手續的時候想過這些麼?想過我有可能追不麼?想過我有可能這一次就真的適應不了,然後一落千丈麼

“你自己想過麼?”盛明陽麵無表情,“你但凡多想一點都做不出這種荒唐事。”

“我不覺得荒唐。”

“你真不覺得?你不覺得荒唐為什麼怕被發現?不覺得荒為什麼一邊高興一邊難過,你難過什麼呢?不是應該理直氣壯

麼?”

盛望張口結舌。他想說不是這樣,但那個瞬間他忽然找不反駁的詞彙了。就好像人在暗處走久了,連自己都會摸不清路

盛明陽看也不看他,“你現在去告訴所有人,你跟你自己的哥哥搞在一起,你看看別人什麼反應!”

他氣到幾乎口不擇言,說完自己先閉了一下眼。車身跟著了一下,盛望卻並不覺得驚心,隻是胸口冰涼一片。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固執地說了一句:“我不斷。”

盛明陽沉默地握著方向盤,很久之後點了點頭說:“你這話別跟我說。”

那跟誰說呢?盛望有一瞬間的茫然。

車子在山林彎道中呼嘯而過,開進了郊區公墓裏。這個時間不早不晚,整個公墓陷落在冷清和寂靜中,白色的大理石像結了厚霜,冷得人心口發麻。

盛望被拽進那座蒼白的建築裏,穿過一排排同樣蒼白的照片然後在其中一張麵前停下。

盛明陽拽著他,指著照片上笑著的人,卡了許久疲憊地說:“你跟你媽說,來,望仔。你看著她,說,你要跟你哥在一起你是同性戀,說!”

江添跑到三號路的盡頭,順著學校西門出去,在盛明陽停車的地方刹住腳步,那裏早已換了人停。他在原地轉了一圈,又匆忙跑向梧桐外。

丁老頭和啞巴兩人在屋內摘菜,一個隻會比劃,另一個卻看不大懂,隻能沉默無趣地對坐著。

老頭在家悶了一個假期,成夜成夜地琢磨著江鷗季寰宇那些事。人老了就是這樣,每時每刻都在操心。他有時會半夜驚醒,有時幹脆就睡不著覺.也許是天太冷了,人也變得滄桑遲鈍起來。

以至於江添出現在門口的時候,他有幾秒沒反應過來,許久才“哦”了一聲,亮了眼睛說:“小添啊?今天不是開學麼?”江添扶著門框喘氣,“嗯”了一聲。直到這時他摸向口袋,才發現自己去禮堂開會沒帶書包,手機還藏在包裏。

“跑這麼急幹什麼?”老頭顛顛過來。

江添低下頭,他咬了一下牙關,才把那股酸澀的感覺咽下去。問老頭:“盛望來過麼?”

“沒啊。”意料之中。

江添點了一下頭,動作卻生澀艱難。他跟老頭借了手機,給盛望打過去。

電話響了幾聲被接起,他心髒瞬間活了過來,可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見高天揚在那邊說:“添哥……”

他心髒又砸回了地底。

“盛哥書包在教室裏。”高天揚低聲說。

江添掛了電話,在老頭的通話記錄裏翻找到了盛明陽,又撥了過去,對方已關機。

他又叫了車衝回白馬弄堂,屋內空無一人。孫阿姨臨走前打掃過,整個房子裏漂浮著洗潔劑的味道,因為潮濕未散的緣故,空曠得讓人發冷。

他把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一無所獲。最後抱著微乎其微的希望跑到附中北門那個一天也沒住過的出租屋。

裏麵一片冷清,他知道沒人,他也沒帶鑰匙。但他站在那裏,還是忍不住敲了門。仿佛多敲幾下,會有人從裏麵開門迎他進去似的。

因為他記得有人說過,不會把他關在門外的。可他敲了很久也沒人來開。

他從小到大都習慣扮演著類似成年人的角色,照顧丁老頭,照顧江鷗,照顧他自己。他把所有能扛的不能扛的都背在身上,雖然很累,但他一直覺得自己承擔得來。

以至於有時候會產生一種錯覺,好像他什麼都不怕,什麼都擔得起,他無所不能。

可當他 18歲,真正邁入成年,才發現有太多事情是他顧不全的。他像個拙劣的瓦匠,拆了東牆補西牆,左包右攬卻捉襟見肘。到頭來,他連跟盛望站在一起這件最簡單的事都做不到。

他也才意識到,他跟盛望之間的牽連密密麻麻,卻細如發絲,全都握在別人手裏,隻要輕輕一鬆,就會斷得一幹二淨。

城市那麼大,人來人往,周圍密密麻麻的麵孔模糊不清,他怎麼跑、都找不到想見的那一個。第93章苦夏

江添再次見到盛明陽是這天中午,在兵荒馬亂的醫院。他們誰都不想把事情捅到江鷗麵前,但偏偏忘了一件事一一世上從沒有密不透風的牆,而學校恰恰是流言最容易滋生的地方。

江鷗開完年級家長會,打盛明陽的電話無人接聽,隻有一條微信留言說“有點急事,晚歸”。因為季寰宇的關係,她跟盛明陽本就處在將斷未斷的矛盾期,又因為身體緣故,生意那邊也不再插手。所以她看到微信並沒有多問,而是跟著大部隊去了明理樓,想跟江添盛望打聲招呼再走。

結果在走廊間聽到了那些關於她兒子的傳言。

高天揚認識江鷗,也是最先發現她狀態很不對勁的人。盛望江添的手機書包都在教室,他隻能輾轉回撥上一個號碼,電話便通知到了丁老頭那裏。

於是事情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江添趕回附中時,迎接他的就是這樣的一團亂麻。

那一瞬間他感覺有人在跟他開一個荒誕玩笑,他明明已經很用力了,卻好像總是慢了幾秒。他沒趕上第一步,就注定錯過所有,然後眼睜睜地看著車廂一節撞上一節,撞得天翻地覆、麵目全非。

而他隻能站著,看著。

他不善言談、不善發泄,是個徒有其表的啞巴。

盛明陽趕到醫院的速度已經很快了,他出電梯的時候,看到江添坐在走廊某個無人的長椅上,支腿弓身,頭幾乎低到了肘彎。眉宇輪廓依然帶著少年人的鋒利感,卻滿身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