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邑東的周圍被月光柔度,唯有中心閃起火光,小火點很有秩序,以極快的速度向最大的宮殿集合。
西殿內,少年穿著一身單薄的素衣,直直地立在一口井前。
井中的清月散成一水碎銀,上麵倒映著少年略顯瘦削的臉龐。
外頭忽然傳來重物墜地之音,幾乎也在一瞬間,太監難聽的咒罵聲跟著鑽進了少年的耳膜。
“下賤東西!怎的辦的事!還想讓咱家扶著你搬不成?”
沒有回應,大概在拾東西。
又是尖銳的一聲,說話之人刻意壓了嗓子:“前頭便是四殿下的寢殿,誰都不要再出差錯
“咱家可保不了你幾個的腦袋!”
此後,所有人似乎都走得慢了許多,燈火也在牆上緩緩劃過。
無人感受到火焰的溫暖,隻剩一身膽顫。
身後響起腳步聲,李順溜強壓下心中的一絲悲涼,微微抬眼,回眸。
井水上的人被剝離出去,微風吹過,一攤碎銀抖了兩抖,又恢複成原樣。
看清來人後,他迅速斂下眼中的情緒,輕輕勾起唇角:“乳母。”
被李順溜喚作‘乳母’的女人,展開笑顏應了一聲。
她曾是他母親的陪嫁丫鬟,名喚蓉姨。如今將他牽扯到大,二人在他的殿內,如同普通百姓家一般。
“殿下,夜深了,去歇息吧。明日還須為宴席著衣。”蓉姨將視線從殿門透進來的點點燈火上移回。
李順溜頷首,打了個哈欠,朝著屋內走去。
又是一陣清風,他隻穿了一件裏衣,被四月天的風吹得全身起了戰栗。
或許是困意上頭,李順溜一時忘了宮內規矩,撒開腿,一溜煙地跑進屋中,未等蓉頤反應,他便已經鑽入被中,合上了雙眼。
蓉姨見少年向屋子跑去,眉毛舒展開,神色溫和,隨手拈起落在腳旁的花瓣,扔到一小塊種了樹的草地中。
花瓣鮮紅,根部是淡淡的粉色,躺在那一小片綠坪中,嬌豔欲滴。
屋內人聽著門外的腳步聲漸漸化小,睜開了雙眼,心中泛起苦澀的漣漪。
李順溜在六歲那年被人從冷宮中帶出,首次見過當今聖上——景元帝。孩童哪裏懂得什麼至高無上的尊主之位,他隻知道那是他的父親。
他深刻記得那個永遠高高在上的男人在見到他第一眼時的情緒。
沒有厭惡,也沒有驚訝,甚至沒有為他的出現起絲毫波瀾,仿佛早就料到了一般。他眼含著的,是無盡的冷淡,像是看不見盡頭的巷子。
這七年間,為在宮中不至於受犬馬之欺,他次次都是無法避免地去麵對那個與自己無絲毫情感掛連的……親生父親。
當真是諷刺。
身心俱疲,李順溜很快進入了夢鄉,於他而言,隻有夢中的一片天地能容納他。
夢外的天下,廣含百川,也容不下他一人。
月色醉人,而薄雲遮於月盤之上,不肯散去。
*
陰冷破舊的屋子,幾道高牆,一柱枯井,癡癲女人們的哀嚎...
夾雜著嬰兒的啼哭聲。
李順溜呆愣地站在那個熟悉的地方,手不自覺地捏緊,指甲陷進肉中,他鬆了鬆眉。
布滿蛛網的庭院中,三兩株枯敗的花下,冒出了新芽。
像是受到了牽引,他抬腳向最中心的屋中走去。
“蓉姨,帶他走。”女人執拗地將頭撇向一邊,“莫要讓他見著我現在的樣子。”
‘他’是何人,無人說得清。
不待李順溜反應,眼前的景象更替,驟然變暖,繈褓中的嬰兒熟睡在婢女的懷中。
是春天。
“叫他順溜吧,他這一生,無需那些晃眼的榮華。”
“隻求活得順順溜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