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他奮力奔跑,用盡全力拔開步子。冰冷空氣在喉頭重重衝撞,散發出接近血腥般的氣味,嗆得他止不住想要嘔吐。
可他不能。
他不敢停下來。
身後笨重龐大的影子步步緊逼,咯吱踏雪聲和枝葉碎裂聲有如詭譎的死靈低咒。
目之所及盡是黑暗。他艱難大口喘氣,被寒風吹歪的樹枝雜亂橫在眼前,但他甚至來不及抬手撥開它們,隻能硬生生衝上去,枯硬幹枝裹挾冰冷寒雪劃破他的臉和耳朵。
他腦中突然閃過前日剛來到小鎮時車頭險些剮蹭到的那個裹著破舊軍大衣的癡傻流浪漢,目光呆滯,麵黃肌瘦,口角流涎,當時他還曾經嫌惡衝著那肮髒佝僂的背影吐痰。可現在,如果他還有機會,他願意用已經擁有的一切來換取活下去的希望。隻要他還有機會……讓他做什麼都可以,他可以去做那個流浪漢……
什麼都不要,不要……股票、房子、車子、女人……他都不要……
如果還有機會……讓他做什麼都可以……什麼都可以……什麼都不要……
他隻想活下去。
堅硬泥土凸起,碎樹枝發出清脆聲響,他的腳弓徹底失去支撐力量。黑色凍濕泥塊向他迎麵撲來。他重重摔下去。
他想大聲叫喊求救,可超負荷的奔跑令喉管裏充斥了過多的空氣。他張開嘴巴,隻吃到冰冷泥土和葉片,泥土不是鹹的,那麼趁機衝進他嘴裏的又是什麼呢,是汗水嗎?血水?還是淚水?
腳步聲越來越近,他閉上眼睛。
野熊粗重溫熱的呼吸噴在他的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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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2月3日,立春。
雨終於停了。
單老三睜開眼皮,摳掉眼屎。四周一片漆黑,天還沒亮。
每年冬天都很冷,尤其今年,今年格外難熬。冬雨每天都在下,一場冷過一場,單老三在鎮上撿垃圾時偶爾也會聽到村民抱怨,說就連釀酒醃菜的缸子都被凍裂了幾隻。
單老三站起來,原地卸掉晨尿,止不住哆嗦了幾下,又連忙裹緊身上滿是破洞的軍大衣,打算出去找點吃的。這件軍大衣還是去年十一月份在鬼熊嶺峰頂拾荒時撿的,估計是來看日出的遊客丟下的,很新,也很厚實,幫他熬過了這個炮火連天的冰冷春節。
大縷發黃髒汙的棉絮隨著他的動作而從袖口漏出來,像醉在街頭的酒鬼吐出沾了膽汁的蠶絲。單老三回憶起來,好像是前天晌午吧,在巷子口拾垃圾的時候,被那輛紅色法拉利剮壞的。當時那輛車上坐了一對男女,男人的臉很白淨,但用很難聽的髒話罵了他,具體罵的是什麼他不記得了,反正他也不在意——單老三一向被罵習慣了,他見過的所有人都嫌他髒。那女人嘴唇塗得很紅,眼角揚得高高的,衣服像是沒穿好,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薄薄的花絲巾下麵露出大半白花花的胸,但脾氣看上去不太好的樣子。
那胸蠻大的,應該是他見過最大的女人的胸,但他其實也記不太準了。單老三從小就從旁人口中得知了這一點——他記性很差、智商低、比尋常小孩都傻。所以他是在鎮上孤兒院倒閉拆遷之後唯一一個無人收養的小孩,不識字,沒上過學,甚至不知道自己今年多大了,也不知道“單老三”這個名字到底是誰給他取的。
自那之後,他一直都是靠拾荒維生,住在橋洞底下、馬路邊、胡同角落或者車棚裏。但大概是從前年開始,安長鎮突然多了許多人。他不太懂,眼看著城裏各處都拉起了紅色橫幅,上麵寫了許多字,還建起了許多花壇、銅雕的小動物,像是在衝高速公路的方向招手,也不知到底是想邀請人來還是想趕人走。還多了幾趟很漂亮的公交車,說是隻拉遊客,那個詞叫什麼來著……觀光,對,旅遊觀光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