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兄近治南海之學,撰成《敷教在寬》一書,囑我作序。乍聞此言,心下甚是惶恐,蓋自忖己之資曆與學識,實不足以為之序。唯以餘亦治南海,數年前,嚐草就一書,其中稍涉南海之孔教思想,遂不揣淺陋,率爾應承下來。然因時間逼迫,遽成此文,實不足以究文明書之旨奧,不過稍據己意,聊備讀者一哂而已。我與文明兄交往有年矣。戊子年夏,初見文明於紹興,聞其斥五四為妖孽,即深契其說,心下遂引為同道矣。其後,彼此往來過從甚多,頗服文明識見之卓與弘道之勇,以為真聖門之龍象也。近年來,文明與我皆致力於南海之研究,時有交流,則我得蒙序其書,誠中心所願也。晚清以降,吾國屢敗於外夷,一時豪傑之士皆欲變吾數千年舊學,其於西方之新世界,莫不心向往之,而南海尤其卓者也。然吾國之技藝、物質誠不若人,而數千年教化傳統,則未始稍遜焉。觀乎南海一生,千變萬變,其終始不易者,正在於此。蓋儒家素以化民成俗為政治之根本,此實為“孔教”之古義。漢人懲於嬴秦滅學之失,乃崇六藝之典,而儒家以其善於此,遂專獨尊之勢。其後兩千餘年,儒家之地位能屹然不倒,實與古代政治重教化之精神有關。然傳統國家不免有“一盤散沙”之弊,近代以來,吾國之衰頹,根源在於此,是以吾國不能不一變而為現代國家,此誠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也。然現代國家長於禦外,而短於內治,方今國際形勢,莫不以爭勝為務,外夷如此,中國則兼救亡之痛,“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尤當以抗衡列強為急矣。

其先,南海據其公羊三世之說,斷秦漢以來兩千餘年之中國為據亂世,然西人已臻於升平、太平世矣,如此,未來中國自當以西方為目標。至於趨向西方之道路,亦由此而定,即摧毀吾國數千年君主專製政治,而實行君主立憲,乃至民主共和。蓋自南海視之,君主專製造成吾國“一盤散沙”之格局,實不足與列強爭勝,若西方之政治製度,則有利於舉國之一體,乃至“萬眾一心”,此實為現代國家之根本要求。其後,中國的革命黨人,無論是右翼之國民黨,抑或左翼之共產黨,皆有共同之目標,即借助政黨力量,團結全國人民,內則建設新中國,外則扞禦西方列強。就此種任務而言,儒學或儒教之於中國,尚未至其時也。

儒家之傾覆於現代,蓋以其不契於現代國家之要求也,是以儒家之見尊於古代,誠然符合傳統政治即君主製之要求,此亦不容諱言也。晚清至民初,甚而至於今日,毀儒者莫不以此為口實,而右儒者亦莫不諱言儒家與君主製之關係。然或毀或右,兩種立場皆可溯源於南海。蓋南海一則欲推倒君主專製,藉此而將中國建成現代國家;一則欲保全儒家,蓋以為儒家頗有契合於當今社會者,而儒家之教化傳統,即其一端也,此乃文明兄所欲揭示者。

就南海而言,方其一意推倒君主製之時,卻使儒家之最大製度保障亦因之消亡,今日儒家之衰頹,實肇始於此。考諸古代中國,儒家除此君主製度之政治基礎外,尚有科舉製度之保障,此為儒家之教育基礎也。又有家庭與宗族之保障,此為儒家之社會基礎。南海素有高遠之理想,不獨以宗族無益於現代國家,至欲摧毀家庭而後已,雖然,雅不欲付諸施行。然至1930年代前後,共產黨始實施土改,使耕者得自私其田,遂使宗族瓦解,而儒家之社會基礎亦隨之崩塌矣。其後,家庭雖存,然以父子為軸心之家庭格局遂一變而為以夫妻為軸心,如是,儒家之基本倫理,即孝道,亦隨之搖動矣。至此,家庭漸不複成為儒家之社會基礎矣。揆諸今日之現實,種種製度基礎皆不複存在,則儒家之命運,較諸陳列於博物館中之遺物,誠不絕如線,徒具一抽象之形式耳。

是以儒家種種製度基礎之消亡,南海實頗有力焉,雖然,南海猶欲建立孔教,使儒家宗教化,其意則在保全儒家舊日之地位也。然而,孔教之為宗教,是否有取於西方之基督教,抑或本於吾國固有之精神,實為文明兄此書欲探討之基本問題。蓋自文明視之,南海建立孔教,至於尊之為國教,泰半與西方宗教無涉,不過回歸中國古老之政治傳統而已。

通觀文明兄之書,可謂新見迭出,令人深思。大略言之,有如下數端:

首先,學界對南海孔教思想之研究,素來集中在其晚期,即1912年後南海與陳煥章發起的孔教運動。文明則認為,南海之孔教主張,實貫徹其整個一生,前後可分為四個階段:第一階段,1890年會晤廖平之前,即今學立場確立前之孔教思想;第二階段,戊戌變法前之孔教主張;第三階段,流亡時期之孔教思想;第四階段,辛亥革命後之孔教運動。文明更多從其早年思想來理解南海之孔教主張,甚至認為,南海不同階段的孔教思想,實有一以貫之的精神,即“師法上古、三代,而恢複敷教之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