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政弘曠弘喜“堅定”的站在弘春和小四的後麵當“親友團”,弘蟑弘相弘鼎則跑到弘時和小三那裏做起了“拉拉隊”,瞅熱鬧的其他孩子們也都跑來跟風湊數,涇渭分明的兩大陣營應運而生。
弘春弘時沒想到自己一下子多出這麼多的“鐵杆粉絲”,有點發暈……小四慢條斯理的發話了:“勝利不是屬於最有力氣的人,也不是屬於聲音最大的人,而是屬於最沉得住氣的人,弘春哥哥,咱們就跟他比誰最沉得住氣,弘時哥哥,你可敢應戰?”
弘時哪經得起激,粗聲道:“有何不敢?怎麼個比法?”
小四笑盈盈的舉起手裏的孔雀尾翎:“兩位哥哥都打著赤膊呢,你們兩人相對而站定,一人拿一小撮孔雀尾翎瘙對方的癢癢,誰先笑出聲來或者誰的腳先挪動了,誰就輸了,可好?”
兩位當事人還沒表態呢,後麵惟恐天下不亂的“寶寶粉絲團”們已經異口同聲的吼道:“好————!”
鴨子就這樣被趕上了架……人就是這樣!越不許什麼就越想什麼,兩位小祖宗憋紅臉蛋了……開始噗嗤噗嗤喘粗氣了……粗著脖子青筋畢露了……抽搐得跟羊癲風似的,腦袋估計也充上血了……臉綠了眼淚也淌下來了……憋……再憋……拚命憋……憋不住了!
響徹雲霄的笑聲同時破腹而出,繞粱數周良久方歇,弘時捧著肚子喘氣道:“憋得我差點尿褲襠了。”弘春一副‘於我心有戚戚焉’的模樣抹著眼角殘留的淚花兒:“可不是,真折騰人!我腿肚子都抽筋了……”
同病相憐的小哥倆和好如初,鉤肩搭背的跑去劃船去了……孩子們作鳥獸散……十二阿哥胤祹走了過來,這一幕似曾相識啊,不禁相視而笑,兒時的回憶一古腦兒湧上心頭……
天南海北的隨意閑侃,在園中信步而遊,約莫走了半盞茶的工夫,胤祹突然毫無預兆的話鋒一轉:“董鄂,有一件事我一直埋在心裏難以啟齒也無法釋懷……去年十二月,太後病危,你奉命入寧壽宮侍疾,那日下大雪……小佛堂裏……你和四哥……”
宛如跌墜冰窟,寒意滲骨森然,恍惚了半晌,方顫問:“你……都看到了?”
胤祹微微點頭,向來溫文爾雅的目光變得峭峻肅然,儼然已刺破我堅硬如鐵的心防,鑽了進去一窺究竟:“那日我去寧壽宮請安出來,雪勢甚釅,便尋了處僻靜之地暫時避避,不想,卻隱約瞧見你霜打了的草似的萎靡的、尾隨著一個蘇拉太監在雪地裏蹣跚而行……那不是去太後寢宮的方向……我心生疑竇便尾隨於後,見你進了一偏僻之極的小佛堂,那蘇拉便守在外麵……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敢貿然現身可又怕你遭遇不測,隻好隱身於暗處守著,就在我沉不住氣打算……卻看見……看見有人從裏麵失魂落魄的出來……可那人不是你……是四哥!你們……你們……”
埋葬在最陰暗角落的劇毒記憶倏得複活,它輕而易舉的將我自認為修煉到堅不可摧的心靈墓地戳開一道逃出生天的口子,它扭曲著身體爬了出來,化為流動的水銀滲透進每一根血管,緩緩的、殘忍的一一淩遲噬虐過我的四肢百骸……
無力的閉上雙眼,如果,世間有能夠腐蝕掉記憶的鏹水,我願意不計一切代價的將它尋來,把自個兒浸泡在其中洗滌……可惜沒有,沒有……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盤……可我的罣礙殺不死趕不走躲不掉,一個個畫麵都那麼清晰的從腦海裏次第呈現,猶如一顆顆不堪的的種子紮根在千瘡百孔的孱弱靈魂中,一直默默吸取著貧瘠的精血,直到此刻,陡然綻放出妖冶醜陋的罌粟……那一日,終究是一個荒誕猙獰的夢魘!
那一日,是我奉命入寧壽宮侍疾的第十五日,是康熙五十六年十二月初四,這一日,孝惠章皇太後慈顏羸弱,幾近病危,當時,康熙帝身體也很不好,雙腳浮腫,無法穿鞋,於是,他用軟布纏裹雙足,乘軟輿來到寧壽宮,年已六十四歲的康熙皇帝跪在嫡母榻前,雙手捧著嫡母的手說道:“母親,兒在此。”此時,孝惠身體極弱,已經不能說話了。她勉力睜開眼睛,一束強光又使得她看不清東西,她以手遮光,看見了也被疾病折磨的形容枯槁的皇兒。她握著康熙的手,久久凝望著他,眼神裏交織著感激、眷戀和無限的慈愛……就這樣進入了彌留……
在場之人,無不為這對母與子六十餘載的深情厚誼默默的潸然淚下,康熙皇帝離開太後病榻的時候,突然盯了侍立於側的我一眼,這一眼如一根燒紅的鋼針紮進了我酸澀難當的眼睛,我陡然意識到:史書記載,康熙五十六年末,康熙曾大病七十餘日,甚至為此寫了遺詔……的確,我一直以為我的大限是在康熙六十一年,因為康熙皇帝的確是於那一年殯天,可是,我忽略了,康熙他自己不知道啊,如果他認為他熬不過這一年呢?或許,剛才那一眼,他已經在盤算,要不要立即處理掉我……思及此處,心中慘淡不已,還有好多事都沒有做,難道已經來不及了嗎?
當日,為了照顧好孝惠皇太後,康熙皇帝在寧壽宮西邊的蒼震門內,搭設了幃幄,並暫時住下來……
外麵陰霾慘淡,朔風肆無忌憚地地獵獵哀號,漫天飛雪以摧枯拉朽之勢覆壓萬物,納汙藏垢,偽飾太平……我回到自個兒在宮內的臨時住所,思緒膠窒悲苦……不禁從懷中取出那麵水銀鏡,這是胤禟送給我的第一件禮物,鏡中的玉人瑞若璿霄,難道片刻工夫,她的生命便將遷徙,軀體淪落為一具枯萎的屍體?
這時,傳來了敲門聲,一位蘇拉寒聲道:“跟我來。”……我依稀認得,這人似乎是李德全或是刑年手下的太監……看來,該來的,終究躲不了……
是的,生命是一隻雪候鳥,從存在伊始,便一步步向消亡遷徙……反省一生,善多惡少,倘若真有因果循環,遷徙之地也將是一塊繁花似錦、草長鶯飛的樂土,是的,我將在那裏憩息安眠……
不行,毫無效果!一路的阿Q精神自我催眠,可臨了臨了還是不甘心,難道我的存在會導致天崩地裂?難道我死了就會玉宇呈祥?荒謬!
到了!蘇拉推開了小佛堂的門,可……可我不想進去啊……我盯著那道乏善可陳的門檻,難道鬼門關就是此等模樣?……閉上眼睛,咬緊牙關抬起左腳,落回原地;再抬起右腳,再落回原地……倘若可以,我願意原地踏步一千萬次……
不可以!一股力道從鬼門關處襲卷而來,我被一把強拽了進去,門在身後吱呀一聲頜上了……腕子上的鐵掌沒有鬆開,我卻感覺不到絲毫溫度,反而自己身體裏僅存的丁點熱量像源源不斷地被吸取一般,好冷硬好霸道的催命鬼爪啊!
來不及多想,耷拉著腦袋撲通跪下垂死掙紮:“皇阿瑪,人當以慈悲為本,善念為懷;掃地不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您不能剝奪我的生存權!”話一出口就悔不當初,怎麼這麼慌不擇言呢?這個時代哪有什麼民主可言?
半晌,沒有回音……我隱約覺得自個兒滯澀的心又微弱地跳動起來,絕望氛圍似乎被撕開了一道小小的口子……小心翼翼的扒拉在口子處飛快偷覷了一小眼……不是他!是他!……表錯情了?會錯意了?弄錯了?……對啊,康熙自己還大病著,外麵又是風雪交加,一副‘黑雲壓城城欲摧’的壓抑景象,幾乎人人都窩在屋子裏守著熏爐“貓冬”,老爺子又哪來閑情跑到這個又偏僻又沒生火的陰冷小佛堂處決“禍害”?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應該慶幸才對,可眼前人的臉色,像那輪雪漂白了的蕭瑟落日……我不敢笑!
腿肚子酸軟難當,可眼前人的犀利眼神,卻似乎凝聚了所有堅強內核的精魂……我不敢癱下去!
所謂的‘滅頂之災’結果隻是自己在作繭自縛,等漸漸回過味兒來了,心情又不免兔起鶻落,下丘腦背部是‘怒’反應中樞,此時,我的下丘腦背部受到了刺激……混蛋,這裏是紫禁城,是人命微賤得如螻蟻、人心都凍得硬邦邦的黃金樊籠啊,好吧,你生來便是天皇貴胄金枝玉葉,可以為所欲為無法無天;可我不是啊,行差踏錯半步就得付出生命的代價!我生下來又不是為了死,是為了活!
百忍成金,恨恨的撐起了兩根軟骨頭,裝就了一段鋼意誌……恨不得把地麵盯出個窟窿來好鑽進去藏身,胤禛,我根本不願不敢也不能麵對你……這三年多來的刻意躲避,難道你還不能明白嗎?
“你欠我一個解釋。”他淡淡的陳述:“那日,為什麼離開?為什麼就不能等我醒過來?為什麼這三年來,你都龜縮在你那塊自以為是的銅牆鐵壁裏不敢出來見人?為什麼即使在避無可避的場合,你也吝嗇於哪怕給我一記眼神?我就那麼可怕嗎?告訴我,你是在怕我,還是在怕你自己?”
聖經雲:愛如捕風。的確,那日的一切就像風過無影,無法捕獲,了無痕跡。可是,一灣死水全無浪,也有春風擺動時……風兒畢竟已經來過了,那徜徉在風中青絲糾纏的悸動,瀲灩纏綿的擱淺,那迷失於風裏漸行漸遠的失落、黯然銷魂的嗟歎……都不是幻覺,不是虛無,它的確真實存在過……世間一場旖夢,人間幾度秋涼?
我硬下心腸轉身背對他:“看朱成碧,匆匆荼靡;相知盡處,一葉知秋……您是聰明人,又何必去捕捉那注定離散的風?董鄂並非煙視媚行的輕薄子,四哥也不是多愁善感的癡情兒,歸根到底,那隻是一段天時地利的迷信、灰飛湮滅的過往而已,佛曰:一念愚即般若絕,一念智即般若生。請四哥高抬貴手,自己方便與人方便!”
身後沒有任何聲音反饋……靜謐得如一葉冥川之舟,將人載向迷霧重重的深淵……我默默的數著自己呼吸間嗬出的白氣,它凝結、消弭,再凝結再消弭……當數到第一百八十三下的時候,我聽到身後傳來一聲沙瘂的冷嗤:“怎麼?心虛的不敢看我的眼睛嗎?或者,在害羞?煙視媚行的輕薄子,你以為你不是?多愁善感的癡情兒,你以為我不是?我待你拱若珍寶,你待我棄若鄙履,你加諸在我身上的痛苦,我就活該要逆來順受、忍氣吞聲嗎?夠了,你根本不配得到任何珍惜和禮遇!你太毒辣太陰兀太殘忍,會處心積慮地擋住所有的陽光,讓別人苟息殘喘在你的陰影裏生不如死……”
左肩和右腰同時被狠狠扣住,身子被生生硬掰轉回去,他眸爍芒刺,喑啞豺聲,冷笑中彌漫著一股深入骨髓的邪惡和嘲弄……我真的激怒他了!
一招製敵,或者,一招受製於敵?腎上腺素急速分泌,無數血液湧入大腦,慌亂中,澳大利亞女作家考麥卡洛的《荊棘鳥》不禁脫口而出:
“人世間有這樣一種鳥,
它的歌聲比世界上一切生靈的歌聲都更加美好動聽,
但是它隻有找到一種荊棘樹,落在長滿荊棘的樹枝上,
讓荊棘刺進自己的肉體,才能夠歌唱。
從離開巢窩的那一刻起,它就開始了尋找荊棘樹的旅程,
直到如願以償,找到那種長滿如針一樣鋒利荊棘的荊棘樹。
這個時候,它就落下來,而且要選擇最尖、最鋒利、紮進肉體最長的荊棘。
它的身體被鋒利的荊棘刺得血流如注,疼痛難忍,生命就要奄奄一息了,
它開始了讓所有會歌唱的鳥自慚形穢的歌唱。
一向自比歌王的雲雀和夜鶯,在它的歌聲麵前也黯然失色。
不久,荊棘鳥的血流盡了,一曲最美妙的歌聲也戛然而止。
然而,整個世界都在靜靜地諦聽,天神也在蒼穹中微笑。
所有聽到歌聲的人和鳥兒都在向荊棘鳥致最後的敬意,因為大家都知道,
最美好的東西,隻有用深痛巨創才能換取。”
緊箍在身體上的力道稍稍得到緩解……我覺得自個兒的鼻子被浸泡在了極酸極辣的液體裏,禁不住咬住下唇想把盈眶的軟弱水珠子逼回去:“胤禛,難道我命中注定就該是那隻荊棘鳥?而你就是那根最尖最利的荊棘嗎?你真的要刺死我才肯罷休嗎?難道你就不能給我一條活路嗎?”
他陡然鬆開了手,從懷裏掏出一個物件強行給我戴在脖上,我定睛一看是一個玉佛的掛墜,他的眼圈泛出潮紅:“我知道我害慘了你,對不起葶兒,可現在我還沒有足夠的能力保護你不受傷害,這個掛墜是中空的可以擰開,裏麵有假死的秘藥,效果幾可亂真,如果皇阿瑪要賜你毒酒,你就搶先吞下它,倘若能騙過皇阿瑪,胤禛定能再將你救出。”
他竟然知道!當日之事,隻有康熙、我和刑年在場,我連阿九都沒有告訴而康熙也絕不會是泄密者,隻有刑年……看來刑年已經被他收買。
如今康熙重病情勢微妙,我奉命入宮侍太後疾,其實隨時可能殞命,所以,他竟出此下策將我找來甚至不惜將他安插在康熙身邊最關鍵的棋子暴露……如此情誼叫我如何承受得起?……我輕輕的撫摸著玉佛,好象撫摸著一顆被冰雪洗過的良心,心一狠,將玉佛猛的擰開,把裏麵的‘假死秘藥’悉數倒在地上,用腳拂開踢散……
我哭道:“四哥,你救過我兩次命,我也救過你兩次命,已經扯平了。我很怕死,可殘廢的感情比隕落的生命更叫我不能接受,所以對不起,我不要再欠你的情,也不要再與你糾纏不清,董鄂早在一片海裏尋找到了屬於自己的那一滴水,董鄂也隻有完整的愛一個人的能力,倘若因此要墜下那亙古的崖壁,董鄂認命!”
他後退一步梟然而笑:“好!很好!胤禛平生最恨欠別人,也最恨別人欠我……董鄂.菀葶,你聽好了,別給我救你第三次的機會……否則,你這隻荊棘鳥將會生不如死,而死,亦不可得!”
……康熙五十六年的那場大病並未將老皇帝徹底終結,所以,老皇帝也沒有來取我的性命,下一次,應該是在康熙六十一年了吧……
思及此處,不免情緒沮喪意誌消沉……轉眼見胤祹的目光嚴肅中帶著關切,又不禁心中感激,強打精神擠出笑顏:“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問我何求。胤祹,您別擔心,董鄂沒事……也……沒做壞事……那天……其實隻是一點小事而已……就像……石火光中爭長競短,能值幾何光陰?蝸牛角上較雌論雄,還是許大世界……對,隻是芝麻綠豆大的小事而已。”
胤祹見我語無倫次敷衍應對,卻也不好再問,沉默了一會兒,娓娓道:“康熙四十三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丙午,皇阿瑪賜銀給諸位親貴,其中,親王銀各八千兩,郡王各七千兩,貝勒各六千兩,貝子、公等各三千兩,未受封之皇九子胤禟、皇十子胤誐、皇十三子胤祥、皇十四子胤禎各四千兩,皇十二子胤祹兩千兩……按理說,憑空飛來兩千兩銀子,應該高興才對,可我當時真的特別難受,心道:在皇阿瑪心裏,原來兒子們也分為三六九等,而我,不如兄也不如弟,墊底在末等……越細想越失落,為什麼大的阿哥裏麵,其他兄弟的母妃品級都在我額娘之上,為什麼其他兄弟可以飛揚跋扈我卻隻能謙恭隱忍?……蘇麻喇姑看出了我的憤懣不甘,開導道:山高,則一脈有四季,十裏不同天,這是自然的。就像這世間,存在光風霽月也存在愁雲慘淡;存在公平也存在偏袒;存在孤芳自賞也存在圓滑世故;存在護你愛你的人也存在踩你惱你的人……這些不會由著你的性子喜好來作出改變,隻是,天高雲淡,靜水流深,竹密不妨流水過,山高豈礙白雲飛?它們也隻是區區外物而已,無論奢華排場噱頭虛妄終究會與你一起枯敗腐爛,化作墜入深淵的一縷屑塵……所以,把陰晴圓缺得失榮枯定位在心門之外,心門之內要像掘井尋水一樣去耕耘出一片海天明媚,記住,堅持孝思恬品終會霞燦鬆堅……董鄂,後來我遇到事情便常常對自己說:這一切是自然的,是外物,它們來如流水兮逝如風,不知何所來兮何所終,我隻要經營好自己的本心,順其自然就好。”
我默默的聆聽回味,眼眶不禁濕潤:“所以,世間本無事,庸人自擾之,煩惱不尋人,人自尋煩惱……天地,萬物之逆旅;光陰,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神器鋒寒凍神州’是自然的,‘孤標傲世偕誰隱’也是自然的,反正到頭來都是塵歸塵土歸土,不如接受現實順其自然好了,對嗎?”
麵對溫文儒雅的胤祹,總是叫人覺得輕鬆自在,堅持孝思恬品終會霞燦鬆堅,蘇麻喇姑看的很透徹,如今,皇十二子領命為鑲黃旗都統兼正白旗旗主,聖眷日濃,不正是應了這句話嗎?把陰晴圓缺得失榮枯定位在心門之外,心門之內要像掘井尋水一樣去耕耘釀造出和風潤雨海天明媚,所以,胤祹他能平安曆經三朝,高壽榮終吧。
卻見胤祹突然愣了一下,話鋒一轉道:“董鄂嫂子,胤祹最不善理財,得封固山貝子時,領受了山海關內糧莊6所,關外糧莊1所,盛京大糧莊1所,銀莊1所……可經營不到十年,如今手上便隻剩下糧莊3所,銀莊半所了……”
不覺失笑,這個皇十二子確實不善理財,雍正年間剛被封了個履郡王,接著就為了還清虧空不得不當街賣家當,結果雍正帝很生氣後果很嚴重,郡王沒了,降為貝子再降為輔國公,至於後來封為履親王,則是乾隆朝的事兒了。
突然覺得自己忒不地道,怎麼聽到別人經營不善還發笑呢,正想打趣兩句,卻見他一邊笑著作揖,一邊壓低聲音道:“所以,倘若再不小心得罪了皇子中的財神爺,可真是吃不了兜著走了,董鄂勿怪,胤祹先行一步,去尋富察她們……”
見他一溜煙的小跑著而去,我正覺得有點奇怪,卻覺腰間被從後麵鑽上來一隻手攬住,那手的主人陰陽怪氣道:“小生初到貴寶地,人生路不熟,敢問這位少夫人,是哪位阿哥的福晉呢?”
我忙盈盈施禮道:“是九阿哥的福晉?請問貴客又是何方人士?”
來人酸溜溜的哼了哼:“區區不才正是九阿哥。”
嗤笑一聲鑽進九阿哥懷裏蹭來蹭去:“茉莉花胡亂吃醋是自然的,佛手寬宏大量不與計較也是自然的……”
“胡說什麼呢?茉莉佛手?亂七八糟。”
“茉莉是香中小人,當然是你;佛手乃香中君子,當然是我……瞧你,今兒究竟喝了多少酒?怎麼不去陪那幾個狐哥狗弟?”
“我將咱們去年家釀的酒取了幾壇子,他們還在牛飲呢,我借尿遁出來看看你,待會兒還得過去。”
我不想放他,便折下一截樹枝拖時間道:“先舞一段給我看,然後才能去。”
他接了過去,討價還價道:“可有甜頭?”
“舞得好,沒有甜頭;舞的不好,可有苦頭。”
“又想馬兒跑,又想馬兒不吃草。”嘀咕歸嘀咕……樹枝已劍走偏鋒,一邊跌跌撞撞的踏著險象環生的淩波微步,一邊醺醺中不成章法的酣歌醉舞:“
我是龍王兮第九子,墜入凡塵兮若許年;
逆鱗崢嶸兮風雲慟,瑤池天霜兮世不羈;
無情何必兮生斯世,有情終須兮慰此生。
生怕情多兮累美眷,為君風露兮立中宵;
一生一代兮一雙人,相思相望兮亦相親;
並立小橋兮風滿袖,漫天風雪兮兩人行;
佛手為鶼兮茉莉為鰈,鶼鰈永相隨兮不分離!”
雪擁藍關……好!長虹貫日……妙!流雲追月……不錯!偃蹇霄漢……好險!……蛤蟆啃泥,慘了!
正要跑上去扶龍王的第九子,卻聽後麵傳來十四開懷的笑聲:“我贏了,一百兩,人大麵大可不許賴!”轉過頭,卻見老十很不情願的塞了張銀票給老十四:“隻有五十兩,不要算了。”
老八笑著解釋道:“九弟說要如廁前腳剛走,十四弟便料定是尋九嫂去了,十弟不信,便打賭尾隨而來……不料竟看到這麼一出好戲。”
胤禎促狹道:“可不是,時而蝶舞翩遷,時而鯤鵬擊水,時而惡狗踉蹌,時而王八啃泥……真是笑煞人也。”
胤禟不以為然,將樹枝扔過:“大將軍王,你來。”
老十四也不推辭,行雲流水雄姿勃發,劍動如虹軍歌似鐵:“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老八老九老十扣拍合哼:“誰雲無依,同袍同誌;誰雲無靠,同來同去。誼如同生,情能同死……同途同心,同馳同止。”
好一首《秦風》!聽得我熱血澎湃……這濃烈醇厚的一瞬之醉,已被記憶的長廊捕捉,掛在了追憶區最醒目的位置。剩下的日子已無多,接下來,一秒鍾也要掰成兩半來花……
時光冉冉歸何處?千般萬般留不住;今年花似去年好,去年人到今年老……在順其自然的心態中,種花人成了賞花人,賞花人又成了葬花人。一捧流年,浮光掠影不舍晝夜,轉眼便到了康熙六十一年。
“額娘,同是一樣病症,也必須與四時相結合,辨證施膳,是什麼意思?”
小四黑的近乎瑰麗的眼珠氤氳生輝,透著一股英氣勃勃的美麗。我心裏仿佛有什麼暖暖的東西在緩緩流動,摸了摸女兒的腦袋:“比如說,同樣是感冒風寒,欲以辛溫之物取汗,蔥白、生薑煎水,適宜在冬季服用;盛夏天氣,則應選用鮮藿香與冰糖煎水為宜,以求驅除表寒,同時又避免蔥薑辛溫較強之弊……再比如說……”
一直莊嚴肅穆的杵在旁邊,一副舉重若輕模樣的胤禟還是忍不住插嘴了:“明兒小四就出閣了,撿緊要的說,關鍵的東西教了沒?”
“嘎?”我好整以暇的抿嘴樂道:“請問,什麼是關鍵的東西?”
門突然猛得歙開一大口,六個搗蛋鬼人疊人的跌了進來,敢情在偷聽呢,每一堵牆後麵都有一隻偷聽的耳朵,是哪位哲人說的來著?
弘鼎率先從堆裏爬了起來:“我知道,關鍵的部分是三紅三白和三黑。”
小四奇道:“三黑可是指黑木耳、黑芝麻和黑蕎麥?”
男孩子們集體壞壞的笑出聲來,弘政搶到了發言權:“三紅是指,女孩子的臉蛋要紅潤,嘴唇要鮮豔,指甲要粉嫩……”
弘曠補充:“三黑是指大姑娘頭發要漆黑,眼珠要黑亮,睫毛要濃密……”
弘相忙不迭的插嘴:“三白就是皮膚要白,牙齒要白,眼白要白……”
弘蟑總結陳詞:“總之,要做個顛倒眾生的新娘子才好。”
弘喜想了想鄭重補充:“倘若趙世揚哥哥敢欺負四姐姐,我們一定教訓那渾小子幫你出氣。”
……
不禁莞爾……我家大格格和二格格,均遠嫁蒙古做了王妃,嫁妝豐厚,其中,大格格蕪寧穩重溫柔,二格格平安秀外慧中,應該可以從容平淡的度過此生……
三格格雪茵柔弱了些,於去年三月出閣,嫁與乾清門二等侍衛永福,我的表兄納蘭.熠熙之子。永福素來秉性寬厚、又和小三青梅竹馬,感情甚篤……隻是,雍正皇帝即位後,多半會因永福是政敵納蘭.揆敘之孫而予以排斥貶黜……所以,我便尋了由頭,早早的讓小三拜了和善溫敦的十三福晉兆佳氏為幹娘,這樣,今後家境敗落之時,有個說得上話的靠山適時援手一二,姑且算是未雨綢繆吧……
我的小四,也將於明日嫁給趙世揚,趙啟大哥的侄兒,這個老天幫我挑的‘布衣’女婿,曾經將落難的丈母娘撿回家去救治的快樂少年,如今與小四不是冤家不聚頭的豁達青年,趙世揚屬於視富貴如浮雲的‘閑雲野鶴’派人種,和逍遙灑脫的小四情投意合……如今已是康熙六十一年的九月,小兩口在我的攛掇和鼓勵下,決定婚後便啟程去蜀中遊賞仙山、享受蜜月,再去拜訪趙世揚的外公唐老爺子……這一來一往,至少耗去半年的工夫,能夠錯過接下來這段朝局更替、風起雲湧的危險時期。
小四,你可知道,待你們再返回時,額娘可能已經不在,別怪額娘狠心,畢竟,從鮮活到慘白、從溫暖到冰冷、從翩翩的蝴蝶到幹枯的標本是一件殘忍的事,額娘希望在它避無可避的發生時,你能離得越遠越好。
千古艱難唯一死!是的,即使生命滄桑厚重,誰也逃避不了抽絲剝繭般的輪回宿命,可‘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雲變態中’,當這一秒領悟的比上一秒更徹,當這一年懂得的比前一年更多,我就愈發的篤定,人降生於斯世,本來就該天經地義的為“好好活”而好好活,而非消極頹蘼的為“等死”而吃喝拉撒。
所以,隻能盡最大的怒力,同時做最壞的打算。一顆紅心,兩手準備……
“有誰知道今兒是什麼日子?”開始賣關子了。
“四姐出嫁的前一日?”……“阿瑪壽日後的第三十日?”……“瑞熹錢莊開張一周年?”……
眾說紛紜,我兀自秀出蒙拉麗莎的微笑,胤禟看不過去了,微一抬手,屋子裏頓時安靜下來,孩子們虎靈靈的眼睛都聚焦在做威嚴狀的阿瑪身上,對這樣的效果,胤禟無疑是滿意的,嘴角徐徐漾出胸有成竹的弧度:“今兒是秋戊申日,和春戊寅日、夏甲午日、冬甲子日一樣,是天地行使寬仁之道,赦免芸芸眾生罪衍的恕日,為每年的四個天赦日之一。”
“不錯,今兒阿瑪和額娘將贈送給你們一些特別的禮物。”
拍了拍手,連翹捧進一細瓷白缽,裏麵隻是裝了一些劣質的沙土,胤禟從錦囊裏取出一粒種子埋了進去,我則殷勤的往花缽裏倒入了一杯水……然後將細瓷白缽放置於堂屋的中央:“好了,這是送給小四的嫁妝,接下來的寶貝,可是單獨送給弘政和弘蟑的……”
圍著看得津津有味的少年們不約而同的露出不解的神色,卻見何玉柱舉著兩件琵琶襟馬褂進來,眾兒郎不禁更失望了,這兩件馬褂不僅式樣普通之極、還沾滿了各種不明汙漬,正如俗話說的:癩蛤蟆爬腳背,不咬人,惡心人……弘政顯得很茫然,而弘蟑無辜的眼神分明在說:孩兒做錯什麼事了嗎?
秦順兒乖覺的點起一個大火盆,胤禟接過馬褂,啪——的一聲扔進火盆裏說是要“以火浣衣”。馬褂安靜的躺在烈火中,須臾火滅,竟毫發未傷,取出一看,所有汙漬已蕩然無存,馬褂煥然一新,流動著絲絹一般的溫潤光澤……
親手將馬褂給弘政和弘蟑穿上,所有孩子迅速圍攏過來東摸摸西扯扯,熱切討論著為什麼這摸起來極其普通的布衣能夠入火不焚的奇跡,弘政雀躍道:“額娘,東漢桓帝時,國舅梁冀曾得到過一件舉世無雙的‘火浣寶衣’,莫非這正是傳說中價值連城的火浣衣?這上麵可是真有神力庇佑?”
我搖頭:“非也。”
弘蟑奇道:“如果沒有神力庇佑,布匹又怎麼可能不被烈火燒毀呢?兒子實在想不透。”
胤禟嚴肅的答疑解惑:“在西蜀有一種天然礦藏叫石棉,外表如麻,富有光澤,可搓繩織布,入火不焚。僅此而已,並非怪力亂神,也遠沒有達到價值連城的地步。政兒,蟑兒,你們素來勤勉踏實,這原是極好,但在思考分析時不喜發散和深入,容易劍走偏鋒,墜入誤區。一件與眾不同的東西肯定在某個方麵有它的獨到特質,至於它是否價值連城,則應在全麵了解其特質和諸方麵因素後才能做出客觀結論,而怪力亂神的思想又尤其應該避免,記住,今後遇到問題,多問自己幾個為什麼,多提出幾條假設來推敲判斷,切忌輕信盲從。”
……眾人來到院落,一雙古樸的木劍安靜的躺在劍匣裏,弘曠將其中一柄取出,艱難的咽下口唾沫,小心翼翼的看了看阿九和我,聲如蚊囈:“我覺得,肯定不行的,可不可以……”
“不可以!進攻!”胤禟將麵無表情發揮到了極致。
弘曠無奈的舉劍擺出架勢卻遲遲不動,一直拿著淬鋼劍等著的弘鼎不耐煩了:“笑話,我的鋼劍會劈不過區區木劍?弘曠,你拿穩羅。”
弘鼎一個箭步竄上,淬鋼劍由上而下狠狠劈來,弘曠勉強舉劍一格,木劍與淬鋼劍過招一次,淬鋼劍出現缺口,而木劍安然無恙,兩人俱是一愣……
“再進攻!”阿瑪下達指示。
這一回,弘曠信心大增而弘鼎銳氣大減,電光火石中木劍與淬鋼劍再次硬碰硬,這一回,淬鋼劍被橫生生攔腰截斷,眾兒郎瞠目結舌。
我笑道:“可別小看了這木劍,它取材自高麗境內的鐵樺樹,材質比普通鋼鐵還要堅硬的多,一直被當地人用作金屬的代用品。弘鼎,你身上擁有強烈的生命力,英姿勃發、鬥誌盎然,做事極有自信,這是上天賜予你的優點,但是,須知真人不露相,強中更有強中手,遇事謙和一些,適度收斂鋒芒,這樣額娘對你的忠告;弘曠,你待人接物謹慎柔和,與人為善,這是極好的,可是有時過於的內斂,缺乏原則和自信,這又不好,額娘希望你能做一個外圓內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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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是因為進入收尾階段了,為了保證前後邏輯不出現硬傷,以及保證前麵留下的伏筆在後麵有所交代,所以明月這幾日在細細的閱讀全文,收集史料,親們勿怪!!
後花園一隅,白樺樹軒昂挺拔,除去碧葉,通體粉白中透著淡淡的紅暈,可是,一根極不識相的粗藤如八爪女妖似的蛇纏在這株‘美男子’上……
弘相和弘喜奉命前去鏟除這根礙眼的惡藤,須臾,弘喜驚呼一聲,扔掉匕首狗攆似的逃跑回來:“那藤……流了好多血!”
此時,胤禟已被老八老十派來的人匆匆喚去,也不知所為何事……於是我帶諸子前往,隻見弘相已將那惡藤斬斷刨根,碎屍N段,地上灘著一大片奪目的鮮紅,確實觸目驚心。弘相麵有得色,酷酷的教育幺弟道:“弘喜,瞧你那丁點出息,不過是紅色的汁液罷了,有什麼好怕的?”
弘喜驚魂未定,兀自噘嘴不搭話,我莞爾,將落於地上的匕首撿起來,敲敲他耷拉著的腦袋道:“弘相說的沒錯,植物遭到損傷流出汁液,有的汁液無色透明,有的乳白,有的褐黃,有的鮮紅,僅此而已。弘喜啊,遭遇到猙獰之物,暫且避其鋒芒是無可厚非的,但防身之物不可丟,心神不可亂,記住,驚慌失措隻會將自己置於絕對的劣勢……弘相,你可知這株被斬草除根的植物叫什麼名字,有何用途?”
弘相斂容冷道:“不知。”
我啟發道:“俗話雲:十男九痔,你十歲那年患了痔瘡,是用什麼治好的?”
“回額娘的話,是消腫鎮痛、收斂止血的血竭膏。”弘相突然有點明白過來了:“難道這是?”
“沒錯,這看似普通的藤名‘麒麟血藤’,它產出麒麟血竭和龍血樹產出的龍血竭都被譽為‘和血聖藥’,較為名貴。”
弘相惱道:“額娘為何不早說?”
“不防事,其一,‘麒麟血藤’不適合於此地生長,額娘從南方移居了20株過來,僅此株存活下來,而且也是肯定熬不過今年冬天的;其二,你自幼便對藥材頗有興趣,涉獵了不少書籍,十三歲時便與同仁堂的小公子樂楓結伴前往‘藥都’祁州實地鍛煉,想早早的自立門戶,經營藥材生意,對此,阿瑪和額娘都很欣慰,隻是,你讀書囫圇吞棗、不求甚解,做事雖有魄力卻也有急功近利之嫌,這是必須避免的……連翹,把東西端上來……弘相,你看這盤中有三塊血竭,其中有一塊是不良藥商偽製的假藥,你能找出來嗎?”
弘相上前,仔細端詳擺弄了半天:“俱外色黑似鐵、粉末紅如血,兒子無能,覺察不出不同之處。”
我各取少許火燃之,單見其中一塊冒濃黑煙,並有明顯的鬆香氣味:“這塊便是‘摻鬆香偽製血竭’……你再看這盤中有三根極其相似的藥草,其中一根為‘冬蟲夏草’、一根為‘亞香棒蟲草’,一根為‘地蠶’,你能將‘冬蟲夏草’的那一根挑出來嗎?”
弘相審視半晌,終於搖頭,頹然道:“額娘上個月將兒子私下經營的藥坊強行關閉,弘相確實心存怨尤,如今看來,弘相確有輕妄淺薄之處,也難怪額娘生氣,孩兒知錯了。”
我微微點頭:“你聘任的二掌櫃錢益仁,用冬青子冒充成女貞子,用菌竹黃冒充成竹黃,用刺果甘草冒充成苦參,用沙茴香冒充成防風……欺上瞞下牟取差價,而你卻被蒙在鼓裏……原因無它,本事沒有學過坳而已。好孩子,經營藥材的學問多著呢,要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十拿九穩的謹慎都不夠,必須十拿十穩才好,倘若假藥經由你手流入病患之口,豈不害人誤己,你現在才十五歲呢,先靜下心來再坐五年冷板凳仔細學起才好。”
弘相心悅誠服,冰封了近一個月的母子情分終於解凍融融……卻見小四捧著細瓷白缽興奮的匆匆跑來:“快看,才一個時辰,這種子便發芽了呢!”
我笑道:“這嫁妝可還喜歡?”
小四忙不迭的點頭:“這是什麼種子,一點劣質沙土,一點水,一個時辰,便能生根發芽,太不可思議了。”
“你看,這就是它長大後的模樣。”我指著後花園最貧瘠的角落,一叢既小又矮的植物偏安一隅,手可盈握其幹,它枝柔若柳,如瀑般垂在樹幹的四周,秋日的陽光下,靜穆纖小得象一位羞怯的少女:“梭梭樹,它看似柔弱卑微、乏善可陳,不像一棵樹倒更像一叢草,可它卻擁有最頑強的韌勁。它的種子有著驚人的萌發力,隻要一點點水,就能在一到兩個時辰內生根發芽。正因為如此,它能笑傲於像戈壁沙漠這樣蒼涼的生命禁區,梭梭樹本身十分廉價,但有‘沙漠人參’之稱的名貴藥材肉蓯蓉,卻隻能寄生在它的氣根上……”
小四粼粼的眸光漾出了柔和的漣漪,猛得紮進我懷裏呢喃:“能隨遇而安,到哪裏都可以生根發芽,梭梭樹真的好可愛。額娘,我明白你和阿瑪的苦心了,放心吧,趙世揚雖為一介布衣,卻是與女兒心心相印的人。小四嫁得浮雲婿,相隨即是家。好也能過,歹也能過,反正陰晴圓缺留窗外,心中一片豔陽天。”
……月上東山,群星璀璨,澄澈銀河逶迤瀉地。婆娑樹下光影浮動,來水漱玉去波尋珠,兼桂香滿園,夜魚得水,碎銀一池,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子定得住神、安得住魂的韻味兒……民間諺語雲:八月十五雲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所以,今年中秋沒露麵的月亮,在十月十五這天方姍姍來遲,呈現出玉宇銀盤皎潔,華夏金甌無缺的景象。
胤禟已枯坐在那兒一個多時辰了,薄唇緊抿,晶亮的桃花鳳目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翻滾噴湧,淡煙銀素裹,疑是謫降仙!我靠著他坐下:“在煩惱什麼呢?”
“我在想,十四弟走的時候,曾叮囑我道:皇父年高,好好歹歹,你須時常給我信息……這幾日,皇阿瑪流配了王掞,充軍了陶彝,鎖拿了馬齊,貶降了張廷玉,二十幾名能員幹吏被革職拿問,下到刑部大牢裏‘囚禁待勘’……以前,皇阿瑪處置大臣都極其慎重,可這回卻乾綱獨斷,事先不透一點口風,事後也不留一點餘地,弄得全朝上下惶惶不可終日……我原本認為,可能是老爺子年老昏聵,痰迷心竅,所以今兒特地去請安探視,可皇阿瑪似乎並無大礙,還興致勃勃的要去南苑打獵……我真的琢磨不明白,這究竟怎麼一回事?”
我暗忖:雖然在這個時代,我也勉強算是個半吊子‘先知’,就像康老頭絕不會知道他將於何時何地晏駕歸西,可我卻大概明了,暢春園清溪書屋,康熙六十一年,大約在冬季……至於具體到何月何日,還真是糨糊似的一鍋粥,上輩子學問不精,這輩子孰之奈何?不過,既然康熙跑到南苑打獵,不在暢春園,最近大內又沒有傳出老皇帝染恙的消息,那麼,這段時間我還是安全的,一時間似乎來了興致,便道:“立儲的事,皇阿瑪似乎真打算不到火候不揭鍋呢,胤禟,既然長夜漫漫無心睡眠,倒不如討論一下聖心默定的即位人會是誰?”
夜色空靈,晚風如絲幕罩身般舒適熨帖……
胤禟好整以暇的舒展了一下倦怠懶散的筋骨,清冷如水的麵容柔和起來:“十四弟封大將軍王的那一年,廢太子以礬水作書,囑大臣普奇舉己為大將軍,事發,普奇獲罪。後來,翰林院檢討朱天保上疏請複立廢兩遭廢輟的胤礽為皇太子,皇阿瑪將其誅殺……所以,胤礽是鐵定沒戲的;前年,三哥胤祉對儲君之位又動了心思,結果被皇阿瑪當眾申斥,他的心腹孟光祖等人俱被處斬,所以,胤祉雖為未圈禁諸子中的最年長者,但亦非聖心默定的即位人……
八哥雖好,但犯了皇阿瑪的忌諱,數年來屢遭冷遇,應該也不是他;十弟和我雖得皇父寵愛卻從未蒙其器重,七哥有殘疾,十二弟母家太低微,十三弟早被皇阿瑪打入另冊……恐怕真正有機會問鼎儲君的,隻有四哥和十四弟……
葶兒,你知道嗎?十四弟被封撫遠大將軍王,假天子儀仗、代皇父禦駕親征時,我的心是何等的雀躍歡喜,這些年來更是竭盡全力對西北戰事予以支持……後來,十四弟整頓軍紀,籠絡回迄,成功平定西藏,迎立六世達賴,又數次大敗策零敦多卜,將準葛兒反叛勢力徹底從西藏鏟除,可謂是屢建大功,眾心鹹屬……
去年九月,皇父命宗人府建立平定西藏碑亭,翰林院所撰之文,(右宗人)阿布蘭以為不佳者,再三另行改撰,並不頌揚皇考,惟稱大將軍功德,擬文勒石……當時我生怕此事再犯皇父忌諱,重蹈八哥之覆轍,可皇父居然沒有提出任何異議……我以為,一切都已塵埃落定,聖心默定的即位人是十四弟!可是……”
天上的月光突然黯淡起來,褪色的光彩宛如塵封多年的玉器。我情不自禁挨得更緊,用鼻尖在他臉畔腮旁輕輕摩挲,他將我一把攬過置於膝上,手心與手心相接,仿佛兩個在黑暗裏無助的摸索了許久的孤獨者,突然不小心碰觸到另一個摸索的指尖,帶著生命的熱忱和遠離孤獨的渴求,於是,兩個孤獨者的手緊緊相扣,恨不得從此血肉相連再也不必擔心在黑暗中失散……
“可是什麼?”
“最近一年多發生的一些事,令我又陷入迷惘中,老爺子的心思,叫人永遠也猜不透……去年,皇阿瑪登基一甲子大慶,命胤禛往盛京祭祖陵。他叮囑老四道:‘祭祖是關於大運之發祥,鞏萬載之金湯,開億世之統緒的大事,斷乎不能怠慢。這一次,你就代朕親臨,去向列祖列宗展孝報本,敬大法祖。’……當時,我的心就激靈了一下,如果十四弟是‘代禦駕親征’,那麼四哥就是‘代禦駕親臨’了……接著,剛從盛京祭祖回來不久的老四再次奉旨,這一次是代禦駕祭祀太廟……去年冬至,皇阿瑪又命老四至南郊的天壇代皇父行郊祭天地大禮!
葶兒,不由我不發怵啊,對於帝王而言,重要的祭祀有三項:天地、社稷和宗廟,而皇阿瑪一生為人謹慎,對於天地祖宗的事向來親力親為,至誠至孝。為什麼連續三次讓四哥恭代?老爺子究竟安的什麼心?四哥和十四弟中,究竟會是誰?”
月色渾濁起來,好像在靜謐中腐爛的水;迷茫的星空像極了盲人深邃的眼眶,蒼涼、黯淡、失落。
“是啊,究竟會是誰呢?”我儼然化做了一條擱淺在沙灘上翻著白肚翕合著鰓的困魚,無意識的重複著他的問題。
“如果聖心默定的即位人是老四,皇阿瑪又何必對十四如此昭然若揭的牽腸掛肚,冬天送自己用過的舊腰帶,夏季送題詞的扇子,還親手將‘止血石鼻煙壺’、‘千裏眼鏡子’等逐件親自檢驗放入每個包裏,再親筆寫下名稱,命人送至軍前……還有將皇孫中相對優秀的‘內廷三阿哥’送至軍中為之效力,這種的特殊待遇屢施厚恩,除了昔日的廢太子,有哪位皇子曾得到過?
可是,如果聖心默定的是十四弟,那麼去年十一月十四弟奉命回京述職。皇阿瑪明明已決定和平解決準葛爾問題,特致書策旺阿拉布坦,令澤卜尊丹巴胡土克圖選派喇嘛位使,賚書前往招撫……為何在‘可去’和‘可不去’的兩可之間,皇父偏偏還是要命十四離京再赴軍前呢?更過分的是,今年三月十四弟離京以後,皇父兩次遊幸老四的圓明園,並將其子弘曆召入宮中親自撫育!
猜不透,真的猜不透!葶兒,我覺得自個兒就像活生生被泡進酒壇子裏的蝦!想用力卻又軟綿綿醉醺醺的使不上勁……如果真是老四,他心有山川之險,胸有城府之深,殺伐果斷睚眥必報,老爺子在,他還能誠孝友愛;倘若老爺子不在了……恐怕咱們哥幾個便將是墓室幽冥、燈黃如豆,昏昏鬼吹燈了……”
我的心好難受,像被毒蚊子叮咬出紅腫的包,奇癢無比,恨不能把心頭的那塊肉都摳出去:“不許說這些自憐自傷,自暴自棄,自輕自賤的話!你看你,嘴又豁,眼又斜,好象八月十五的大兔爺……”話音哽住,淚飛化做傾盆雨……
他的臉緩緩靠近,嘴唇輕柔的覆蓋住我,唇舌絞纏,美好的仿佛揣著一抹溫柔的雲朵,又仿佛在晨露和朝陽潤澤下輕輕綻放的花,我忍不住想,不管最後的結局如何,這一定會是我回光返照時腦海裏的播放的最重要的畫麵之一……
“阿九,你在桂花樹下刨什麼呢?”
依稀見他刨出個盒子打開,從裏麵取出一件東西,神秘兮兮的跺過來,突然塞進我手裏:“送你的。本來是想中秋節刨出來驚喜一下,可那晚月亮老沒出來,後來一忙就忘了。剛才你罵我大兔爺……嘿嘿,就想起來了。”
我一瞧竟是隻玩具“兔爺”,臉蛋上抹有胭脂,小三瓣嘴上畫了一條細線,鮮紅的,上了桂花油;兩個細長白耳朵上淡淡地描著點淺紅;這樣,兔爺的臉上就帶出一種英俊的神氣,倒好像是兔兒中的神仙哥哥似的。它的上身穿著朱紅的袍,從腰以下是翠綠的葉與粉紅的花,每一個葉折與花瓣都精心地染上鮮明而勻調的彩色,使綠葉紅花都閃閃欲動。
握在手中細細把玩,卻依稀覺得“兔爺”腹中似有硬物,找了半天卻發現入口在兔屁屁處,這齷齪的家夥!伸手指進去將硬物取出,是一柄溫潤的白玉骨扇,扇上篆刻有字,尋得亮處仔細看來:水之性柔,四處流溢,彌漫天間,其本身本無方圓,隨際遇而有方圓之形;本無清濁,與物相容才有清濁之異;然水之性韌,遇熱化汽,遇冷成冰,或雲或霧或露或瀑,或溪或雨或海或雪,不滅不死,生生不息,循環不止。
“葶兒,你看明白了?”
“似懂非懂。”
“糊塗!這是未雨綢繆,如果將來是十四弟登基,你便少不了是個親王王妃;如果是老四即位,究竟會怎樣誰也說不清,倘若我被禁錮被充軍被打成階下囚,咱們暫時分開了,你別做傻事,像水一樣隨遇而安就好……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腹中汩汩的蒸騰著熱氣,衝得我脫口而出:“如果將來是十四弟登基當然好,可如果是四哥登極呢,咱們如果不小心把彼此丟了,失了音信該怎麼辦?我們先約定個地方好不好?到時候,哪怕一切都失去了,咱們還能有你有我有個念想,即使再也不能‘琴棋書畫詩酒花’,也還可以‘柴米油鹽醬醋茶’。”
“好!去哪裏呢?”
“……去峨眉?……”
“為什麼是峨眉?”
“那裏終年雲霧藹藹,咱們就不用把對方看的太清楚,隻看可愛的一麵就好。”
“嗯……還有呢?”
“聽說那裏有珙桐,葉大如桑,皎潔的花朵如白鴿展翅,好看……還有有枯葉蝶、頑猴、佛蘭和彈琴蛙,好玩。”
“嗯……還有呢?”
“那裏有小四的夫家,還有,咱家小五不是和尚嗎?萬一他會到峨眉朝聖、看雲海佛光呢?說不定就遇上了……”
“嗯……還有嗎?”
“你究竟有完沒完~”
“好,你我相約定百年,誰若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
說?不說?天人交戰中……
如果說,怎麼說?會不會瞎子引瞎子,引進黑巷子?……左右為難中……
蜷縮在軟柔溫香的玉枕錦衾,卻輾轉反側難以成眠。上輩子津津樂道的清初四大謎案:孝莊下嫁、順治出家、雍正奪位和乾隆身世。
又尤其是‘雍正奪位’,這個位是合法還是篡謀,又涉及到康熙之薨是正常病死?含恨猝死?還是中毒橫死?……野史戲說漫天飛,正史考證難定論,廣大人民群眾雲裏霧裏的八卦了將近三百年,還是稀裏糊塗的一鍋粥。
民間野說:皇四子上參湯毒斃皇父,勾結隆科多篡改遺詔,奪了原本屬於皇十四子的天下。
而身為官方的雍正皇帝則出書高調辟謠,力證自己是奉詔而立的唯一合法繼承人。
還有專家考證:康熙去世和胤禛嗣位是一場以武力為後盾,精心策劃,巧妙安排的宮廷政變,最終在胤禛的隔離與控製之中,康熙徹底崩潰……
孰是孰非,後世聚訟紛紜,莫衷一是。
但是,有一個共同點便是:偶感風寒的康熙以出乎人們意料的速度惡化殞命,雍正的繼位過程存在頗多不合常理之處……
默默睇視著擁裘酣眠的枕邊人,半晌,胸臆間翻湧著難以名狀的悸動和惆悵,窗外圓月已複缺,更深露重,纖邈的月牙可勝其寒?
驅逐雜思闔目欲寐,卻徜徉於一個又一個支離破碎的夢境,疲憊不堪……闌珊朦朧中我終於聽到自己在半迷糊中鼓足勇氣喃喃囈語:“阿九,真正的董鄂.菀葶早在12歲那年便薨了,其實我隻是個贗品,來自兩百多年後,陰錯陽差中迷失於時空,借屍還魂在她的軀體中重生。”
“嗯。”枕頭彼端傳來了不期然的回饋之音,恬淡而慵懶。
我睜大眼睛,對上了他深沉的眸……那眸探究、燃燒、釋然、含笑……笑意泌出眼窩,漾於唇角,又滲透唇角,輕輕骨碌於喉頭,最後破喉而出、入雲裂帛……
我惱了:“這不是扯淡,不是笑話,是實話,愛信不信,不信拉倒,姑奶奶還不伺候了呢。”
翻身,用後腦勺抗議的對著這個兀自傻樂的糊塗蛋,越想越委屈,這些天彷徨掙紮,體內的小宇宙破碎再重組,重組又破碎,最後理智告罄,情感占了上風,想將一切和盤托出,可……可他卻沒肝沒肺……氣不過,後腳翹起來踢人。
他從後麵緊緊抱住了我,身子頓時軟綿綿的像喂飽了水的海綿,嘴裏卻別扭道:“芝蘭不可與鱉鮑同室,離我遠點。”
他不以為怵,索性把腦袋強壓進我的頸際間悶聲低笑,震得我連尾椎骨都酥麻起來,頸窩漸漸濕潤,這廝,居然眼淚都笑出來了,“好葶兒,其實,早在十四年前你就告訴我了。”
渾身血液瞬間倒灌回心髒……十四年前?康熙四十七年?難道是那一次?我想灌醉他,結果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自己醉了個一塌糊塗,控訴了他三大罪狀……翌日,他辯駁了頭兩項,卻對第三項始終三緘其口。
“你信?”
“找不到不信的理由,太後的怪疾、易縣的瘟疫、黃河的淩汛、叛經逆道的想法、不可思議的獨立,還有時常莫名的感傷……總之,你一直是個謎。”
“我還說了些什麼?”
“你說,我會變成塞思黑,在四十四歲生日那天殞命。”
神經中樞仿佛被扔進沸騰的油鍋裏炸了一圈,焦了脆了碎了:“整整十四年!太子廢而複立,立而複廢,大哥被囚,八哥被斥,小十八死了,老十三落難了,四哥和十四弟以不同的方式抖起來了……可是你,經曆了這麼多事,為什麼就是不對我坦白?為什麼從來不肯來問問我?隻要你問,我什麼都會說的!”
“我怕你知道我知道後,會又一次夾起尾巴逃之夭夭,再去找個堅硬封閉的龜殼縮進去不肯出來;我也不是不想問,而是怕問了,你答了,我們之間就完了!你對什麼都能夠豁達寬容,惟獨對感情,始終有一股子決絕的凜然和固執,眼裏絕不揉沙子心裏也容不得瑕疵,如果你覺得我利用了咱們的情分去謀儲奪權,很可能會不可抑製的鑽進牛角尖,慢慢的疏遠我,最後,也許會留下‘仙鄉雖好,非吾住家’之類蠻不講理的話,不負責任的一走了之……還有,我也害怕,好生惡死趨利避害是人之本性,一切挑明之後,我會變得患得患失畏首畏尾,違背初衷迷失本性。葶兒,易漲易退山溪水,易反易覆小人心,而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阿九也是個固執的人,願意一條巷子走到黑,不願意做個識時務的牆頭草……歸根到底,是阿九任佞自私,不敢問也不能問還辜負了你!”
原來如此!原來他一直知道也一直在躲避,我又何嚐不是如此:“君未負我,乃我自負耳!我亦未負君,乃君自負耳!……阿九,我現在隻想知道,我畢竟是這個時代的異類,誤入時空的孤魂,你就一點也沒有在意嗎?”
“我隻覺得很幸運,很幸福。碰到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傻子。一個明明知道我將淪落為階下囚早死鬼,卻還是義無返顧的嫁給我、全心全意待我好的傻子,一個為我喜為我憂為我吃盡苦頭的傻子。”
“滿嘴胡沁,你才傻呢,還是無可救藥的傻。”不能給自己任何時間去思考和後悔,我脫口而出:“阿九,皇阿瑪隻活到了69歲,他過不了這個冬天。你……你們快做準備吧……”
我昧著良心做了人生中最艱難的選擇,一個極其自私殘忍的選擇!私人結界裏有一些澄澈無垢的東西轟然崩潰,我終究違背了應該堅守並一直堅守的原則,從此再也做不成那個俯仰無愧的幹淨女子!
他僵住了,像一隻翱翔的雄鷹突然被做成了風幹的標本……良久,眼裏的霧汽凝聚成一滴複雜的液體滾落下來:“皇阿瑪……皇阿瑪……”
……
三歲看老!畢竟,他從幼時起便懂得培養一批‘槍手’替自己一黨‘搞定’功課欺瞞尊長……記得,昔日八阿哥尚得康熙歡心時,因為一手爛字寫得確實有礙觀瞻,所以康熙命他每日必須臨帖十張呈上去給皇父禦覽,結果老八不耐煩寫,便央胤禟手下的‘專業槍手’寫了再蓋上自己的小印呈遞上去誆騙老爸,屢試屢爽,沒一次失手……所以,當看到胤禟在密室裏用偽造的璽印假擬密旨時,我並不感到過分吃驚……畢竟,造假的功力和膽量是與年齡和閱曆與時俱進的!
即使如此,聖詔書又豈是能輕易偽造的凡品?其材料考究等級嚴明,一品為玉軸,二品為黑犀牛角軸,三品為貼金軸,四品和五品為黑牛角軸……布料則是由“江寧織造”專製的含金黃、大紅、咖啡、赭石、橘黃等色的綾錦織品,根據接旨官員等級分一色三色五色與七色,絹布上印滿了祥雲瑞鶴,兩端則有翻飛的銀色巨龍作為防偽標誌。“奉天誥命”四個固定篆字端莊堂皇,內容均用漢文和滿文合璧書寫,漢文行款從右至左,滿文行款從左至右,合於中幅書寫日期,並鈐蓋相應的璽印……清朝皇帝有二十五各司其職的寶璽:‘以章皇序’的‘大清受命之寶’、‘以祀百神’的‘天子之寶’、‘以頒錫賁’的‘皇帝行寶’、‘以鈐誥赦’的‘敕命之寶’、‘以諭臣僚’的‘製誥之寶’、‘以冊外蠻’的‘天子行寶’、‘以整戎行’的‘製馭六師之寶’、‘以從省方’的‘巡狩天下之寶’、‘以薦徽號’的‘皇帝尊親之寶’、‘以飭覲史’的‘敬天勤民之寶’等等……其中有的寶璽一生隻用一次,有的一年隻用一次……而最常用的四方最關鍵的寶璽,胤禟竟然都秘密偽造了能夠以假亂真的贗品,綜觀諸皇子,有此財力、膽量和人才做成此事,恐怕隻有這位從小便在造辦處等各處與頂尖的能工巧手、機械匠師們廝混結交而且心狠手辣的‘財神爺’!
……三道‘比真的還真’的假密旨和一封密信炮製出爐,由豢養的死士送出……
我思緒矛盾內心慘淡,做好事他向來屬於按一下跳一下的被動型,搗鼓這些見不得光的破事,則就像發情的螞蚱,情緒亢奮、嗅覺靈敏、膽大手辣、機變百出……十三阿哥曾告訴我:皇阿哥裏麵沒有良善之輩,而開弓也沒有回頭箭,要贏,得付出代價;輸了,也是咎由自取……是的,我的阿九也不是個好人!金鑾殿的寶座肮髒透頂,尊貴的皇阿哥們都被欲望熏成了流氓。“胤禟,你以前假傳過聖旨?”
“沒有,假的東西畢竟真不了,無論明旨還是密旨,都是一式兩份,宮裏有備份可供查詢,所以,贗品隻能靈驗一次,而且局限在一個極短的時間內發揮作用,這套費盡機心備下的法寶隻能用在千鈞一發的時刻,不成功,便成仁!葶兒,冬天已經到了,接下來,便是待十四弟歸來和皇阿瑪晏駕了……”
冬寒料峭,寰宇冰封,迎麵卷來的冷意凜冽砭骨,正是‘雁被西風驅譴,人遭冰雪錘煉’的日子,好在那輪熹微的日陽猶自獨撐,成為鉛灰蒼穹賜予茫茫大地的唯一暖色。
紫禁城延禧宮,在皚皚素裹中憑添了幾分蕭颯、幾分戚清。惠妃著一件靛青哆羅呢滾金鏽麑袍,外罩洋縐銀灰貂皮風氅,束一條翡翠雙環四合如意絛,由我攙扶著在院落中緩緩的溜彎兒消食。
今兒是十一月十三日,正是惠妃的七十歲壽辰,自打前年外祖母覺羅老太君仙逝後,惠妃便成了我在這個時代碩果僅存的、能從其身上感受到慈愛與寵溺的兩位母性長輩之一,而大阿哥出事以後的這十多年來,雖然八阿哥對這位養母禮數周全孝順恭敬,可惠妃還是多的是淒寥,少的是歡顏,身子骨也大不如前,人到七十古來稀,我這個不僅沾親帶故而且是在其嗬護中長大的家族後生,又豈能不來叩大壽?
進的宮來才聽說老皇帝在打獵中途染恙,本來按原定計劃是要再玩個五六日的,但計劃不如變化快,隻好提前從狩獵的南苑折返暢春園清溪書屋,並傳出旨意,朕偶感風寒,本日即透汗,自初十至十五日靜養齋戒,一應奏章,不必啟奏。
風寒!清溪書屋!兩個關鍵詞在腦海裏引發了核聚變反應,難道?竟然這麼快!……按理說,我應該速速離開延禧宮掉轉頭溜出宮去亡命天涯、最好能把自己打包郵寄到南極洲偽裝成一隻無公害的加拉帕戈斯企鵝,待到老爺子升天後再恢複真身回歸故土才對……
可為什麼?為什麼這幾天明明有機會告訴阿九,你的偉大爹地,鄙人的野蠻公公早在八年前便判了我死刑,緩期N年執行,可每每話到嘴邊又強行咽了下去呢?為什麼當惠妃要我陪她溜彎兒消食、說話兒解悶時,我卻頭腦一熱便應承下來了呢?是因為康老頭在暢春園,惠妃娘娘在紫禁城,心裏存著康熙鞭長莫及的一絲僥幸嗎?還是因為潛意識裏覺得自個兒對不住老四和老十三,想用這種聽天由命的消極方式懲罰自己?因為和阿九的情,我放棄了堅守;又因為對老四和老十三的愧疚,我放棄了對命運的抗拒,這輩子怎麼活得這麼憋屈窩囊無奈壓抑寒磣?魯迅先生說: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難道說的就是我?
卻見惠妃麵色如靜水滯凍、漣漪凝寂,全無剛才在人前裝出的那股子身為壽星的雍容喜氣,不禁暗忖:老皇帝雖在齋戒中,卻也沒忘記賜來壽席、壽酒、一件碧彩閃灼的雀金呢外氅和一方碧玉貔貅鎮紙,雖非十分貴重卻也算有心,大阿哥雖遭圈禁卻也沒忘記托看管他的貝勒延壽送來白玉觀音一尊、新羅百年靈芝一對以表孝心;八阿哥更是獻上了一件精致純白的狐裘!古有人言“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天下並沒有絕對通體純白的狐狸,卻有絕對沒有一根雜毛的純白狐裘。狐狸腋下的皮最純白、最柔軟也最禦寒,於是人們便集腋成裘,以許多塊狐腋毛皮聯綴成衣,價值非凡……為何惠妃會顯得鬱鬱寡歡呢?
心情不好的惠妃老太太開始雞蛋裏挑骨頭了:“葶兒,你的豐姿在於‘瞳凝秋水玉為神’的清揚婉兮,不適合佩帶金飾,著裝也不宜過豔,否則反倒遮住了本身的光彩,落得俗氣了。”
我一驚,不會吧?項上金螭瓔珞,身著滾銀絲邊的玫瑰夾纈綾襖,鳧靨裘比肩褂,足踩掐金挖雲紅香羊皮小靴,外罩了一件大紅猩猩羽紗麵玄貂襯裏鶴氅……嗯……好象是豔了一點,尤其那鳧靨裘褂,是鳧鴨頭頂的那一小圈綠毛皮縫為裘,翠光閃爍,還隱隱泛出紫色的光華,遇雨不濡,但不暖,外耀而已……
正心中嘀咕:賀大壽能不穿得喜慶些嗎?真是的……卻見惠妃神色有些恍惚,半晌方微歎:“浮塵濯盡,水淨心寧,按理說早該看透了看淡了,可老了老了反倒更易感傷……我這一生有兩個遺憾:一是頭生子承慶剛滿周歲便夭折了;一是胤禔利令智昏盛年折翅,被他皇阿瑪圈禁至今……”
我忙寬慰道:“大哥的事兒也並非沒有轉機,或許皇阿瑪千秋之際下達一紙赦令,或許繼位的新君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