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十點半離開了藍眼睛的房間。王偉覺得藍眼睛有點喝醉酒的感覺,他天南地北的講些關於中國的事,好象他比阿美和王偉更有資格談論中國似的。但王偉也不得不承認,藍眼睛講的有些事情,自己確實是不太關心,甚至於不太懂的,藍眼睛兩眼發光的大叫著“國粹”、“國粹”,王偉隻能點著頭附合著,心裏卻有點發虛。王偉平時忙得連看報也隻看股市動態,哪有時間關心那些東西呢,國畫,昆曲,書法,這就象王偉美好而傷感的初戀一樣,離開他已經很遠很遠了。
王偉有點悵然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打開電視,裏麵正在播放晚間新聞,王偉睡到了床上,腦子裏亂哄哄的。可能是喝多了茶的緣故,王偉想。於是他又翻個身,閉上眼睛。王偉醒過來時是深夜十二點,他是被電視裏的沙沙聲驚醒的,有一扇窗沒有關嚴,窗縫裏漏進來的寒風,時有時無,有種暖昧的淒涼。淒涼,王偉怎麼也會感到淒涼的呢,是冬天嗎,冬天的晚上獨自投宿於陌生的小鎮?但這樣的經曆,在王偉,也不是沒有,再冷的地方也去過,也是一個人,為生意奔來跑去,沒有著落,心情非常黯淡,但王偉從來沒有感到過淒涼,王偉的心情從來都是抓得見摸得著的,但淒涼卻是無形的,因為王偉確實不知道自己正在為了什麼而黯然神傷,好象並沒有什麼確切的事情,這一天,沒有太好的事情發生,但也不是太糟糕的,遇上個外國人,有些癡癡顛顛,但還算真誠,有了些交往,大家也都知道不過是萍水相逢,遲早是要散的。喝茶,這可以說是王偉十多年來喝的一次最沒有目的性的茶,那個外國人又盡說一些玄虛的話,說得王偉心裏空空落落的。
王偉歎了口氣,還是覺得煩悶。人老嘍,王偉想,十多年前自己是多麼簡單嗬,談戀愛談得傻乎乎的,失戀了哭一場,心裏也很幹淨,現在這種心境是不是因為年紀的關係呢。這樣王偉就又想起了初戀的女友,他忽然覺得非常的想念她,那種欲望變得如此強烈,幾乎讓王偉大吃一驚。王偉忽然非常非常想聽聽她的聲音,王偉幾乎已經忘記了那聲音是什麼樣的,有著哪些微妙的變化,她過去在王偉身邊撒嬌,小身子一扭,真正的是鶯鶯燕語。王偉不知不覺的微微笑了笑。當然王偉也想起了自己的老婆,但在乍圃,老婆顯得遙遠了,乍圃是個特殊的地方,它屬於王偉的過去,它是王偉已經淡忘的國畫,書法和京昆戲曲,在這個淒涼的冬夜,它們象小人兒一樣,要鶯歌燕舞,它們象幽靈,要睜開白日裏被烈日刺痛的眼睛,它們也象那些隻有一次生命的蜂蝶,拚了命,也要把那根刺蟄出去,然後就死去。
當然,王偉是不知道這些的,他隻是覺得想打一個電話,那個電話將把他的一些微妙的過去帶回今天。王偉開了房門,走到走廊上,登記房間時,王偉已經注意到,總台上有隻電話機,是直撥的,在這種小地方,管理混亂,偷打一個電話是沒有問題的。所以,王偉下了樓,他邊走邊想,電話鈴響三下,如果是別人接的,他就掛掉。
其實在深夜一點多的乍圃飯店,還有一個人難以入睡。
王偉走後,阿美沒有馬上回自己房間。藍眼睛沒有很留她,她也沒有太要走的意思。一切都很自然,他們上了床。阿美發現藍眼睛是很溫柔的,他不斷的問她是不是疼,重了還是輕了,他還是把她當作中國的瓷器看待,小心翼翼,生怕弄壞了精致的花紋和造型。阿美沒有說話,但心裏有種說不出來的傷感,那雙灰藍的眼睛,讓她產生陌路的感覺,仿佛她正和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在一起,他懂得她的傷感嗎,他能夠安慰她嗎,他的溫柔不是貼肉的那種,他們即使睡到了一張床上,彼此還是陌路人。
兩個人靜靜的睡在床上,彼此心照不宣,仿佛乍圃之行真正的目的已經達到。你快樂嗎。藍眼睛問。阿美把被子拉上一些,心裏明白,這是西方人的問候,但這種問候卻讓她心寒,好象已經把她推到了一個非常遠的地方,你還是你,我還是我,誰也沒有多些什麼,誰也沒有少些什麼。快樂。阿美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異樣,還有些顫抖,是把熱望壓抑之後的心寒,是明知無望之後的慘笑。阿美想,自己是自願的,這是很自然的事情,彼此都有點好感,乍圃又是這樣一個清靜安詳的地方。阿美還想起些出國的事,但這樣一來,阿美卻不想馬上提起那件事了,仿佛有種交換的嫌疑在裏麵,這是阿美厭惡的。
阿美去浴室洗了個澡,然後就向藍眼睛道了晚安。藍眼睛有個習慣,和女人在一張床上睡覺,他就睡不著。藍眼睛有點不好意思的對阿美說了這件事,阿美表示非常理解,穿好衣服就回去了。
阿美的房間就在藍眼睛隔壁。阿美打開自己房間的房門,一股寒意,原來出去的時候,空調忘了開了。阿美打開開關,房間裏立刻充滿了一種電機啟動時的嗡嗡聲,這是一隻質量不過關的空調,這種聲音,會讓孤獨的人感到莫名的煩悶與無望。阿美走到窗口,拉開窗簾。外麵在下雨,討厭的冬雨,又冷又濕,寒氣入骨。天氣預報不是說這兩天要下雪嗎。阿美想,下雪了,心情就會好一些,雪總是有種不很真實的感覺,就象夜裏做過的那些夢,有時候,做夢的時候也會知道那是夢,一掙脫,以為醒了,其實又掉進另一個夢裏麵去。但下雪總是快樂的,有個夢做做也是快樂的。不很真實的感覺有多好嗬。
阿美睡在了床上。她覺得有些口渴,抬手到床頭櫃上拿杯子,沒想碰到了上麵的電話機。電話機掉了下來,發出很大的響動。阿美歎口氣,又把電話機撿起來,放好。阿美想給電視台的一個朋友打個電話,撥了幾下,不通,才知道這是一隻乍圃通用的電話,不能打直撥。於是阿美又睡下。沒有睡意,就開始胡思亂想。阿美想起了一本小說,裏麵兩個男女主人公,各自懷了心思,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但到最後,兩個人都動了真心,成就一段亂世奇情。裏麵有一段這樣的情節,兩個人也是睡在兩個相鄰的房間,半夜的時候,男的打電話過去,心平氣和的說:你的窗子裏看得見月亮嗎?女的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哽咽起來,淚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銀色的,有著綠色的光梭。男的又說,我這邊,窗子上麵吊下一枝藤花,擋住了一半,也許是玫瑰,也是不是。阿美看到這裏,覺得驚人的好,這種完全中國式的暖昧,是最為符合阿美的心意的,溫婉的,又有一點色情,這種色情傷不到人,但能夠讓人產生聯想,引出回味。兩個人雖然隔了床,隔了牆,說的話又不是確切的,但不知怎的,卻有一種真正的貼心貼肉的意味,一顆心悄悄的試探著另一顆,產生一點唯美的情調,讓人覺得安心而又妥貼。
阿美在床上翻了個身,她下意識的看了看電話機。沒有響動。當然沒有響動。藍眼睛是不會給她打這種電話的。他很可能已經睡著了,藍眼睛喜愛的是戲裏的猴王,歌裏的周璿,畫裏的山水,這就是藍眼睛的中國了。阿美這樣想著,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雨點劈劈啪啪打在窗上,有些細微的驚悸。阿美漸漸在夢中發出一些聲響。是夢的聲音,也是雨的聲音。
第二天還是個陰天,但起了些冬霧,朦朦朧朧的樣子。三個人約好了一起喝早茶。在餐室裏集合,也是個大而無當的餐室,稀稀拉拉看不見幾個人。他們選了個臨窗的桌子,窗簾半拉半合,顯出些家庭式的慵懶氣氛。阿美來晚了,藍眼睛和王偉已經坐在那兒等她。阿美有些睡眼惺鬆的奔進餐室,是藍眼睛先看見她,舉起手做著手勢讓她過來。阿美說了聲對不起,來晚了,就坐了下來。是兩隻沙發椅當中夾著一張小圓桌,藍眼睛和王偉坐一並排,阿美則坐對麵。阿美埋頭吃著醬菜和稀粥,粥煮得很好,還有種溫和的香氣,藍眼睛吃得也很香,吃了一碗再添一碗,王偉則覺得還不是太飽,又要了兩隻饅頭和雞蛋。三個人講些天氣和行程之類的話,講的都是今天和今天以後的事,對於昨晚,一並帶過,各自懷了各自的心思,都不願意再提。甚至他們的眼神也都有了點晦澀,不願意輕易交流的樣子,由窗簾滑到窗外,由窗外看到了煙一樣的冬霧,都有些若有所思,若有所想,然後他們的眼睛又回了過來,彼此碰上了,三雙眼睛都微微的笑了笑,那笑裏麵又是有著朦朧的意味的,漠然的,苦澀的,懵懂的,無奈的,這種種的笑不覺還相互起了些感染,於是大家都又沉下了眼睛,低頭不語了。
還是王偉提了個建議,說不妨先去廣場上看看車子,要是修好了,就跟著走掉,要是沒有修好,倒是可以去乍圃附近的山裏麵走走。藍眼睛和阿美都同意了。於是三個人站起身向外麵走去。
廣場上今天倒是挺熱鬧的,沒有雨,所以就擺起了許多小攤子,有賣花木的,遛鳥的,還有一些變戲法的,就象一個集市一般。藍眼睛的情緒頓時就高漲起來,他繞著那些攤子哢嚓嚓拍照,倒把阿美和王偉扔在了後麵。王偉和阿美並排走著,心裏都覺得有點尷尬,藍眼睛就象一張障眼的有色底片,有他在,一切都有著玄虛的意味,可以糊裏糊塗的走下去,逛下去,他一跑遠,王偉和阿美忽然有了一種窺見粗陋真相的感覺,彼此都看見了一個真實。兩個人象木偶般的走著,找不出一句話來講,於是就不講,沉默著,默默作一種體恤。
車子倒是停著幾輛,但都不是他們要等的那輛,在街口又張望了一番,斷定司機不可能馬上把車子開來了,三個人就商量著去山裏麵的事情。一打聽,進山還有很長一段路,走恐怕要走二個小時以上,於是就決定雇車。很快就有那種人力三輪車圍了上來。車夫們爭先恐後要把他們拉上車。藍眼睛有點害羞似的,縮在後麵。王偉就負責討價還價,訂了兩輛車,講好價錢,藍眼睛和阿美上一輛,王偉上另一輛。
路上都是樹,還有農舍,因為有霧,一切都若隱若見,並且還有著流動的感覺。王偉長長的歎了一口氣,感覺如入夢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舒服。藍眼睛他們的車子有時候追上來,跑到前麵去,有時候又落在了很後麵的地方。藍眼睛非常興奮,他提出給車上的王偉拍張照片,別動,別動!他大叫著。王偉於是就做了個老太爺的姿勢,讓他拍了一張。王偉又說,阿美和藍眼睛也應該來個合影,藍眼睛開心的表示同意,阿美則不說話,抿著嘴微微笑著,不置可否。王偉從藍眼睛手裏接過相機,讓他們兩個也擺個姿勢,藍眼睛就一隻手伸過去,摟住阿美的肩膀。兩個車夫看見他們這樣拍來拍去,覺得有趣,腳下也很賣力,象風一樣的越拉越是起勁。
車夫在一條筆直的山路上把車子停了下來。說是到了,從這兒就可以進山。又問,等還是不等呢,三個人於是都說,不要等了。
山都是些小山,是典型的江浙地帶的山,總是濕濕的,山上都是樹和草,但那些樹和草,除了表麵看上去的綠色,卻還讓人有種藍瑩瑩的感覺,特別是有著冬霧的日子。阿美想,這可能就是夢幻的感覺吧,夢總是淡藍色的,就象童話一樣。阿美今天很少講話,在車上的時候,藍眼睛為了逗她開心,講了兩個笑話給她聽,但阿美一點也不覺得好笑,勉強的笑了笑,就沉默了。藍眼睛見她不說話,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於是也就沉默,車上的氣氛有點沉悶,這樣藍眼睛才想出給王偉拍照的主意來。藍眼睛不知道阿美為什麼不開心,他想,東方的女人細膩倒是細膩,但有時總是有點奇怪,莫名其妙的就不高興了,又不肯說出來是為了什麼。他有些感慨的搖了搖頭。
山路上一個人也沒有。有霧,又有些細蒙蒙的雨絲,落在臉上,脖子上,還有些掉在了眼睫毛上,癢癢的。那是些城市裏看不到的綠色與幹淨,又沒有人,所以更覺得恍惚,三個人都不敢發出聲音,象鬼,象幽靈,象夜行的貓一樣走著。山路邊有一兩間小屋。王偉長歎一聲,說,要是住在這種地方,就好了。阿美沒有說話,心裏卻想,要是住在這種地方,一天兩天,那當然是好,但畢竟隻是個夢境,夢做長了,總是要醒,都是有凡心的人,哪裏就能一腳跌進夢裏邊去,不出來了呢。這樣一想,阿美又想起些出國的事,忽然覺得更加恍惚了,無著無落的,但為什麼又對自己有著那樣大的吸引力呢。
這時藍眼睛正走在前麵,聽見後頭有說話的聲音,轉過頭,睜大了眼睛,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
雨突然下大了,象黃豆粒似的往下麵打,開始還覺得有趣,藍眼睛還在雨裏哇啦哇拉的叫了幾聲,緊接著就感覺冷,渾身哆嗦起來,才想到這是冬雨,有趣是有趣,但這樣淋著,卻是要淋出病來的。三個人開始有了點慌亂,四處的找躲雨的地方,先是在大的鬆樹下麵躲,躲著躲著,雨透過鬆針和枝杆一個勁的往下麵落,連忙又找其它的地方,終於在山路邊發現了一座小屋。三個人象落湯雞似的進去,裏麵有個老人,原來是看山的,附帶還收取進山車輛的費用。老人倒很熱情,燒了薑湯,讓他們熱熱身子。王偉就掏香煙給那個老人,老人也不客氣,收下了,又抽了起來。
很少有來往的車子,偶爾有了,也是進山的,出山的車,幾乎很少看到。這時他們才後悔沒讓那兩個拉車的等一會兒,想到回去的車子恐怕倒是個問題,但事已至此,隻能作罷。這時大家都有些累了,不再說話,就是藍眼睛也有點瘟了似的,搭拉著腦袋,有點瞌睡的樣子。
到了下午一點多鍾,雨基本上停了,三個人謝過老人,就又上了路。這一次,阿美落在後麵,藍眼睛和王偉在前麵講著投資搞舊唱片開發的事情,兩人講得漸漸有些投機,王偉好象也找到了感覺,聲音響了起來。阿美越走越落在後麵,沒精打彩。四周的山野有些開山的痕跡,有一回,阿美猛一回頭,看到一個山坳裏仿佛有一股白色的煙霧升起,慢慢騰騰的,恍如仙境。她愣在那兒,有種看呆過去的感覺,一時竟不知身在何處了。
前麵出現了一條泥路。三個人停住了,不知道要不要過去。這時遠遠的看見有人從路的那邊走過來,於是知道路是通的,但通向哪裏,卻不知道。三個人決定還是走過去看看。阿美穿著長大衣,非常的不便,下擺上已經濺到了不少泥漬。三個人一路搖搖擺擺,泥路卻好象有著走不到頭的嫌疑,好不容易,一個拐彎,前麵出現了一些小洋房似的建築,五顏六色,就象童話裏麵一樣。間隙裏還有棕櫚樹,隔三五步一棵,怪怪的,隻覺得新奇。三個人都感到有趣,於是又往前麵走,這時,忽然遠遠的聽見有種聲響,轟轟的,聲勢浩大,甚至還給人以鋪天蓋地的感覺。
是海。
阿美聽見藍眼睛小聲嘀咕著,但還不能完全確定似的。他們仍然還是向前走,向著那聲音的源頭走,聲音越來越清晰,一陣接著一陣,那種聲音仿佛不象是從塵世中來,讓他們三人都有些驚悸,有些屏息,有些不敢輕舉妄動的虔誠。前麵已經出現了一條長長的大約四五米高的堤岸,他們一個拉著一個,小心翼翼的站到上麵去,堤壩上風很大,他們不由得站得靠緊了些,仿佛獨自一人就會被風刮到下麵去似的。
是的,前麵是海。沒有邊際,蒼蒼茫茫的海,海是灰色的,在冬雨裏,海上沒有霧,但遠處卻還是看不大清。海灘上停著兩隻木船,仿佛早已被人廢棄的那種,或許也是被海浪衝上來的。
三個人都沒有講話,也沒有感慨,海的聲音是那樣的巨大,在海的轟轟濤聲中,是聽不見他們的聲音的。
三個人回廣場時已經是黃昏了。他們好不容易在公路上攔到了一輛車,車子很破,三個人已經有了壞車的經曆,覺得這車子仿佛也會中途壞掉似的,但終於還是提心吊膽的回到了廣場。車子搖搖晃晃開進廣場時,他們都看見了乍圃的燈光。三個人都有些感動,都有些迷惘,原來乍圃也可以是這樣的溫馨,這樣讓人產生一種家的感覺的。他們互相攙扶著下了車,心裏多了一些暖意。剛下車,王偉遠遠的就看見了那輛把他們送往乍圃的車,它正停在飯店的門口,司機坐在裏麵。三個人連忙上去打了招呼,司機說,快去退房吧,連夜就走。三個人答應著,各自回房間拿東西,又是一陣雜亂,好象對這地方剛剛有些熟悉,就忽然又要離開,但這離開又是必然的,正確的,有著它自己的準則與理由。他們自然是不屬於乍圃的,但他們究竟又屬於什麼地方呢。當然,三個人是沒有時間再思考這個問題的,他們甚至想也沒有想到這個問題,隻是在一陣忙亂與嘈雜中,整理了東西,把房間退掉,然後又向廣場走去。
就在這時,他們同時在廣場上看見了什麼,不知怎麼的,他們都愣住了。
是那個耍猴的瘸子,還有他的那隻小猴。
他們孤零零的出現在廣場上,黃昏的廣場上早已是空無一人,瘸子和猴子就這樣坐在石階上,漠無表情。藝人們長得都有某種相似的地方,瘦骨嶙峋,剛來的時候臉上是驚惶的,後來就整個一副熟視無睹的模樣,眼光茫然呆滯,手臂漠然的牽動,天好的時候,在他們身邊常常圍著許多孩子,孩子們緊緊的扯住大人的衣角,髒兮兮的猴子就在眼前,甚至觸手可及,這讓他們既歡喜又有點害怕。猴子嫻熟的表演著,跟在耍猴人的後麵,機靈地撿起看客們扔下的硬幣。而現在因為天上飄著零星的雨,廣場上空蕩蕩的,瘸子和那隻小猴,蹲坐在街邊,他們都沒有什麼表情,都是瘦骨嶙峋,臉色灰白,就象下雨前天邊的兩片雲一樣。
三個人忽然都有了些惶恐,忽然有所覺悟的樣子,一時不知道要不要上去打個招呼。瘸子好象也看到了他們,臉上卻仍然還是漠然,他就那樣坐在那兒,看不出他是快樂還是悲苦。天更陰霾了,但不象下雪的樣子。氣溫很低,有行人匆匆路過,又匆匆趕路,他們都向著有燈光的地方奔跑,聚集。司機開始按喇叭了,
催促著他們趕快上車離開。瘸子和小猴就坐在離車子不遠的地方,他們漠然的看著那輛車,就象看一棵樹,看一粒沙似的。
三個人從瘸子的身邊走過,竟然非常默契的,誰也沒有去問他,要不要上車同去燕城。三個人小心的走著,盡量不發出聲音。瘸子仍然沒有表情,仿佛表示自己早已預知了他們的行程,他們的悲歡,過去的,現在的,還有將來的。三個人從他麵前走過,都有種形穢的傷感,他們低著頭,很知命的一個跟著一個上了車,坐好了,司機卻嘀咕著要拿什麼東西,又下去了。
隔著玻璃,阿美看著那個瘸子,不知怎的,打了個寒戰。這時,藍眼睛卻又沒話找話似的,問一句:還去燕城嗎?這一問不要緊,牽動了阿美的心事,漸漸感到眼眶有點發潮,沒有理由的想哭。當然要去,為什麼不去燕城呢,閉一閉眼睛,做一場短夢,燕城也就到了,舊的希望過去,新的希望卻又未必不來,在乍圃不也是一樣嗎,好象發生了一些事情,又好象沒有發生。好象有所觸動,又好象是漠然的。好象剛剛開始,其實卻已經結束。沒有喜,卻也沒有悲,沒有大的得到,也沒有什麼失去。總是在等待,又總是在失望。總是覺得奇跡快要來了,又總是沒有來。但還是要等。還是要有幻想。還是要達觀。還是要有無奈中的有奈。這樣一想,阿美的心境又忽然開朗了,這時司機也已經罵罵咧咧的上了車,車子啟動,發動機還是有刺耳的聲音,但畢竟已經能開了。這修繕後的車子將要把他們載到燕城去,藍眼睛與王偉商量著,到了燕城,就去他們公司看看,他有個朋友可以投資,搞個正宗的老戲唱新,真正的國粹。王偉又開始思念老婆,後悔著在乍圃一個電話也沒打,回去免不了又要一場訓問。車路顛簸,把耍猴藝人甩在了後麵,把乍圃甩在了後麵,什麼聲音也聽不見了,夜已來,鳥兒都已歸巢,一切都歸於了靜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