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昨天晚上,電影散場後,警察跟蹤了那個女人(懷著一種多麼複雜的心情嗬。)他走在女人後麵很遠的地方,就像影子一樣(那抓著纖細的皮包帶子的手、瘦弱的肩膀線條、那挺直起來的草葉般的臉嗬)。天上布滿陰雲,很像馬上就要傾盆而下的樣子,所以女人回家的時候並沒有騎自行車,她站在離影院不遠的一個車站那裏。女人仍然穿著那件深色衣服,在黑夜裏顯得有種異常的神秘的意味(幾個夜歸的青年騎車經過她麵前時,吹了幾聲響亮的口哨)。
沒過多少時間,女人上了一輛電車。那種已經被淘汰的、左搖右晃、丁當作響的電車。
今晚是個好日子。和平、安逸、並且廉價(這是每個人都可以享受到的和平生活嗬。被一輛老式的電車送到家裏。車子的搖晃是規則的。倦怠而安心。而票價是低廉的。一個穿著樸素、漠無表情的女售票員走過來。)
買票。她說,或者什麼也不說。
女人坐在一個靠窗的位子上。從哪一個角度都看不到她的臉,女人正沉在自己的手臂裏。
今晚是個好日子。到處都是愛情的聲音。(女人下車後,要經過一個黑暗的地下通道,女人的腳步聲。嗒嗒嗒。嗒嗒嗒。警察用手摸索著略顯潮濕的牆壁。警察的聲音很輕,像貓一樣。就在女人嗒嗒嗒的腳步聲、與警察幾乎是無法察覺的貓一樣的腳步聲中間,夾雜著時斷時續的戀人們的絮語。)
在這個黑暗的四壁潮濕的地下通道裏,它們究竟是從哪裏傳來的?
街上多麼好嗬。快餐店還在經營。透過敞亮的落地玻璃窗可以看見裏麵的情形:熱騰騰的氣息。香味。顏色。都是那樣飽滿的樣子嗬。而即便走在街上,一隻真正的小白貓也會跳躍著閃過你的麵前,白色的,一閃而過的。讓你發出一聲受到驚嚇的尖叫(多麼快樂嗬)。
有什麼地方在大聲地放著音樂(門或者窗沒有關好,也許都沒有關好,一會兒聲音輕下去了,很快又大起來)。
是首情歌。飽滿的厚實的聲音(親愛的人呐,親愛的人呐)。有人在晚上聽到這樣的情歌,會側轉身,別過臉去(因為害羞);也有人獨自發著呆(向往或者黯然);街上有個人在飛快地奔跑,他跑得多麼好嗬,騰空的,跳躍的,用手臂、拳頭捶打著前胸的(有多少心裏話想要對她說呀)多麼好嗬,多麼好嗬!
但女人仿佛一點都沒有聽到晚上的這種聲音。
她把頭埋在自己的手臂裏。哭了。
(在不遠的地方,有人正看著她。懷著一種多麼複雜的心情嗬)
在警察的回憶裏,出事以前,他最後一次見到那個女人,是在一個悶熱的午後。那是一個夏天就要結束的日子,在那一天裏,好象確實發生了一些事情(隻有那些事情是清晰的。像金屬,確切的形狀與質感,但它內在的那些東西,當它被冷漠地放置一邊時,又有誰會知道,它究竟是冰涼如鐵,還是滾燙灼人?)但如果事後回憶,警察卻發現自己已經無法清楚地分辨它們的先後秩序。哪樁是發生在前麵的,而哪樁又是由因而到達的果,在回憶裏,它們被糾纏在了一起,成為一個個獨立的卻又相互掩映的部分。
首先是一個夢。
一個陰雲的早晨。警察騎著自行車去上班。派出所裏非常嘈雜,每個人都在大聲地講話。門開開來,又關上,然後又開開來。進進出出的人流。警察非常疲憊地向大家打著招呼,然後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來。
過了一會兒,一個很胖的中年人走過來,坐在警察的對麵。他的臉上露出一種驚恐的神色(或許是驚恐,也或許是疲勞)。他在講一件事情,講著講著,忽然憤怒起來了,聲音拔得很高。但四周的警察對麵都坐著許多聲音拔得很高的人,因此並沒有人去注意他。
又過了會兒,一個年輕豐滿的女人牽了一條狗走進來。她管它叫皮皮。“皮皮,皮皮”,她一邊叫著,一邊向警察走來。女人坐下來,然後把皮皮抱在腿上。“是條好狗”,年輕豐滿的女人說,她把皮皮的兩隻前爪抓在手裏,用一種輕柔的充滿蠱惑的語言向警察請求著一件事情。
一個人影在窗口那裏晃動了一下。
是個女人(瘦弱的肩膀線條,低垂的臉。)
警察抬起頭。
就在這時,有種聲音響了起來(但派出所裏的其他人並沒有聽到。門還是開開來,又關上。年輕豐滿的女人身體前傾,小狗皮皮睜圓了眼睛,它動了動自己的前爪,因為正被抓著,所以就又不動了)。一切都照常進行著,但確實有一種聲音響了起來,乍一聽來,很像附近碼頭邊的汽笛聲,撕心裂肺,突如其來(有什麼突然的變故了呀),但它又是慢慢地起來的,是早就埋伏在什麼地方了的,那聲音裏麵充滿了一丁點的喜悅(隻有一丁點,更多的是恐懼),有人在街上跑起來了,飛快地跑起來了……
警察推開了手裏正記錄著的筆和紙。站起來。向門口走去。
警察的動作起始還是緩慢的,有一點疑慮,緊接著速度便加快了,而伴隨著逐漸加快的動作,聲音(其他的那些聲音,派出所裏的嘈雜聲,女人的說話聲,小狗皮皮控製不住的低吠聲,街上的人來車往)忽然消失了。警察在一片靜寂之中(唯有那神秘的、與碼頭邊的汽笛聲有著相似的聲音)向大街跑去,他跑得如此之快,腳底生風,身輕如燕。大街是如此靜寂、如此靜寂嗬。警察在靜寂的大街上飛跑起來,他忽然感到一陣激動(他是在飛嗬),激動得快要哭了。
女人穿著一條白色的裙子。她走得不快,就在警察前麵不遠的地方,但警察卻追不上她。
在靜寂的大街上,警察飛跑著(樹木、公園、街邊的音響店都在飛快地向後退去),他能清楚地看到前麵的那個女人。她在每一個街角出現、掠過、隱滅。但他總能看到她。在每一次她出現的時候,那種神秘聲音就會忽然響起(有什麼突然的變故了呀)。警察忽然感到的激動和激動得快要哭了的感覺嗬。
終於,在女人又一次出現在街角的時候,警察大聲地叫了起來。警察衝著女人的背影,大聲地撕心裂肺地喊叫了起來。但是,在夢裏,警察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來,隻有嘴形的急劇變化、組合,但聲音卻是沒有的。在夢裏,他說不出話來。雖然,他始終勇敢而大聲地對著女人說著同樣的一句話,但是,大街一片沉寂。偶爾也有路人走過,有時他們也張著嘴,像說話的樣子,但聲音是沒有的,就如同一群擦肩而過的悲傷的啞巴。
就在做這個夢的之後或者之前(早上,警察睡覺起來去派出所上班;晚上,警察下班回來到床上睡覺),警察打了一個電話給那個女人。
這次倒是真的下雨了,所以女人是撐著傘過來的。
雖然這個夏天已經臨近尾聲,但天氣卻仍然悶熱著,即便正下著雨也沒有絲毫的改觀,這倒是件讓人感到有些頭疼的事情。在這種時候,散落在公園裏的人多少都有種懨懨的神色。瞧這天氣,又是下雨又是悶熱,這可讓人如何是好呢。
女人從大門進來(兩旁的樹木慢慢地向她身後退去),她徑直地繞過橢圓形噴泉池,來到警察身邊。
就在他們站著的這個地方,可以聽到從外麵大街上傳來的聲音,在大街的對麵,有一家音響商店,那裏從早到晚都放著各式各樣的曲子,音樂聲充斥大街(商店也有著透明的落地玻璃窗,透過它,能看見裏麵慵懶的打著瞌睡的售貨員。生意不是太好,喂!告訴我,你愛音樂嗎?)
女人對警察點點頭。她手裏的傘遮掉了些旁人的視線,但還是看得出來,她比以前更憔悴了,還多了些其他的特別的神情(眼睛格外的明亮,雙頰紅撲撲的,像是發著高燒的病人,倒是帶些微笑,但不時地有點發呆,微笑與發呆交雜在一起,那種渾身哆嗦、害怕什麼的樣子已經完全看不到了)。
“他們老是放音樂,在中午的時候放。”女人對警察說。女人說話的時候笑了笑,笑得很甜。是個漂亮女人。
警察也笑了笑。隔了一小會兒,警察問女人道,最近是不是感覺好一些了,不會老是再想著那件事情了吧?(血淋淋的屍體。哆嗦的手裏沒有煙的女人)
女人搖搖頭,在噴泉池旁邊的台階上坐下來。
音樂忽然響了起來。肯定有誰猛地放大了音量。音樂聲肆無忌憚地噴薄而出,就像給素色的畫布塗抹上一層濃烈的色彩。
女人不為人注意地哆嗦了一下(一定是音樂聲刺激了她),緊接著,女人說道:“有一次,我一個人到公園裏來,走到那個樹叢的外麵,不,剛剛才走到噴泉這兒,到處都是人,公園裏到處是人,是個節日,大家都那麼開心著──可是,可是我總覺得要發生什麼事情了,有什麼事情……”女人不經意地挪得離警察更近了些,她自己倒是沒有感覺到,她說話的聲音與內容在歡快的音樂襯托下,有著一種奇特的效果。
“會有什麼事情呢,不會再有什麼事情了”,警察說,“一個孩子從樹上掉下來總是非常非常難得的事情,看到這種悲慘的事情自然會受到些刺激,但時間長了,總是會過去的,就像我們,看得多了,心腸也就硬起來了。”警察一邊說話,一邊注意地看著女人的臉色。(一個警察嗬)
女人沒有說話,她的眼睛仿佛正望著遠處的什麼地方。就在公園的外麵,音樂聲被調節了一下,音量變得正常了。
“你對我說過”,警察說道:“你對我說,那天十二點鍾你走進公園的時候,外麵大街上也有這樣的音樂。”
女人的眼睛還是看著遠處。她好象累了,不願意多說話。
“在這條大街上經常能聽到音樂聲”,警察看了看女人,又繼續說道:“雖然我並不都知道它們是什麼,但有時候,聽到一些熟悉的旋律,就總也會想到些什麼,我知道,有時候,有時候有些事情確實是很難忘記的,很難忘記,但不管怎樣,總得要學著忘掉些什麼,如果說,那實在是非忘掉不可的話。”
女人微微地皺了皺眉,一種被震動、被觸及的神態在瞬間裏閃過她的整個臉頰(一些頑強地壓抑下去的東西在細小的通道裏噴湧而出,那種可憐的要把指甲都嵌進別人身體裏去的神態又回來了)。
忽然,警察覺得自己的手正在伸出去,伸出去,朝著女人所在的方向。然後,它觸摸到了它,並且緊緊抓住了它、捏在自己的手裏(幻覺)。
就在警察沉於冥想的時候,女人忽然聲音很輕地說了一句話,警察後來回憶說,他當時可能是聽錯了,當時女人說的可能並不是他記憶中的那句話,但同時,女人恍然的失魂落魄的樣子又使他相信,女人或許就是這樣說的,雖然聲音很輕,但語氣卻是堅決的。正是這樣,女人當時正是這樣說的,女人說:“沒什麼的,去死好了。”
那天與女人告別後,警察一個人去了街邊的那個小咖啡館。
警察喝著酒,“她愛那個男人”,警察一邊喝酒,一邊想:“她愛那個男人,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如果她愛他,真的愛他,那就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這不是警察能夠去管的事情。”
就在警察眯著眼睛在咖啡館裏喝酒的時候,外麵的大街上,一個年輕豐滿、手裏牽了一條狗的女人走了過去,她的另一隻手挽著一個男人。
不知道警察有沒有看到這一幕。透過玻璃窗,倒是可以瞧見警察手裏拿著啤酒杯,悶悶地喝了好幾瓶啤酒。
一個月以後。
人來人往的派出所辦公室。警察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窗戶都開著,可以聽到許多來自大街上的聲音;而從窗口探頭張望,能夠看到大街周圍許許多多起重機在半空中高高升起,都以同樣的方式擺動著,不時在空中交錯移動。
警察抽著煙。
派出所門口擁著的人正在漸漸散去。就在剛才,那一大群人還擠在進口的兩側,誰都無法料想,怎麼一下子就可以聚集起這樣多的人來,雖然就這樣看起來,這個城市確實應該算是閑散的,但料想不到的事情卻也經常發生。
好多人都在問發生了什麼事情。
“有一個人給殺死了。是個男人。”有人回答說。
在城市裏,消息總是從各種各樣的渠道傳出來,就像那些站在人群前麵的人,現在,他們正別轉身,(臉上帶著各種各樣的神情),他們正在告訴身後的人們,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麼。就在剛才,那個殺人的女人被帶了出去,好多人都看到了這一幕,有人說,她的口供非常清楚,非常配合,帶著一種自己也完全不想活了的勇敢,也有人搖頭,陷入神誌不清的狀態之中(被嚇壞了,發呆,忽然的心頭一緊)。但不管怎樣,在這個城市裏,可是很少發生這樣的醜事的呀。
一輛車從街上呼嘯著駛過。
人群裏有很多腦袋順著聲音的方向轉了過去。高分貝的聲音總是能讓人感到些緊張(注意過在強音下的人臉嗎,狂喜與憂傷的雜交體),當然,有時候是緊張,也有時候是興奮,這總還要因事而定,就像街上的有些畫麵:幾個人手裏舉著牌子,坐在人行道上;一個落寞單薄的女人;一隻貓找不到回家的路,在大街上搖著髒兮兮的尾巴,它的叫聲啊……有些奇怪的事情常常能招攬到一些路人,圍著看,交通也影響了,發呆的臉,要知道,憂傷的事情總是無處不在,隻不過需要一個強有力的出口,有那麼多人在大街上走,有的停下來,加入到人群中去,好多人都在問: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但不管怎樣,殺人總是件讓人感到厭惡的事情,血汙、暴力,一些恐懼的想象,天曉得還會有些什麼樣的讓人感到惡心的細節,因此說,即便大街上站滿了默默的看熱鬧的人,過路的車輛拚命地按喇叭,人們總還是使勁地想把剛才這件事情忘記掉(多麼矛盾的心情嗬),他們在大街上四處散開,有幾個則走進了附近的咖啡館,大家三三兩兩在各自的位子上坐下來,歎了口氣(終於解脫出來了呀),還要了酒(比平時要的多一些),略微沉默一會兒,店堂裏便立刻充滿了嗡嗡嚶嚶的聲音,大家開始講些其他的事情,(有些笑聲了,聲音高起來),又過了一會兒,其中一兩個眼尖的,忽然看到靠窗的那個座位上有個人趴在那裏。
“他喝醉了”,有人告訴他們說,那是個附近派出所裏的警察,他最近常來這裏喝酒,但今天實在是喝多了。
大家朝那個趴著的人看了一眼,笑一笑,又開始繼續談論起他們自己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