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死與無生(1 / 3)

寧靜之日(三)

人曆2000年

“跑!”劉冶大吼一聲,連滾帶爬地跑了。

楊厲一腳踢飛那兩枚白骨,也連滾帶爬地跑了。

二人轉身逃跑,呂望抬手精準截住兩枚白骨,抬手擦去鮮血,若無其事地走向棋牌室,仿佛方才的重擊隻來自楊厲與劉冶的幻想。他經過連雍時,問道:“小璟呢?”

“看得出來小璟確實喜歡那個叫楊厲的,她哭得很傷心,走了。”連雍望著黑色的窗玻璃,歎了口氣,說:“你這樣的做法有點偏激了吧?”

“不知為何,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呂望靠著椅背,望著繚繞昏黃燈泡的飛蛾,歎了口氣,說:“我沒辦法永遠保護他們,隻好讓他們學會保護自己。”

“保護自己也不是隻有像咱們一樣當黑社會這一條路啊。”連雍說:“這條路太血腥了,他們就算接觸,也不應該是現在,看看他們都成什麼樣子了?”

“唉,懷璟和瑾藏這倆姐弟從小就沒爹娘,因此受過很多欺負。他們受欺負的時候老師怎麼沒幫他們,警察怎麼沒幫他們?白道上的東西都是虛的,誰有錢有勢幫誰。”呂望說:“咱們黑的雖然殺人放火,但同袍之間講仁愛義氣,這是實的,隻有兄弟才會在你窮困潦倒的時候幫你。永遠都有欺辱他人的上位者,也永遠都有被他者欺辱的下位者,永遠欺負別人,總比永遠被別人欺負更好。隻有強者才配當上位者,懷璟選擇結識黑社會頭目,瑾藏選擇自己成為黑社會頭目,做此事固然會對他們產生影響,但困苦與磨難是變強之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好吧,希望你是對的吧。”連雍遞給呂望一支香煙,說:“依你看,那個叫楊厲的小子怎麼樣?”

“目前看來還說得過去,聽說他以前為了替朋友出頭把人打殘了,坐了三年牢。坐過牢的人很敏銳,估計進棋牌室之前就猜到會發生什麼了。但他還是選擇跟著小璟進來了,起碼可以證明他也很喜歡小璟,即使可能麵臨危險,還是選擇相信小璟的話應邀來打麻將。”呂望點燃香煙,笑了笑,說:“不過,隻是喜歡和信任還不夠,我想知道他願不願意為小璟而死。隻有他願意為小璟付出生命,我才能真正相信他能保護好小璟,才能放心將小璟交給他。”

“接下來有什麼計劃?”連雍問道。

“不止你不認同我的想法,小璟也不認同,她不想變成現在這樣,她現在應該很恨我。今日之事應當能把仇恨推向高潮,以小璟的性子,肯定會和楊厲說起往事。得知來龍去脈的楊厲也會恨我,肯定想方設法讓小璟和我分離。不出意外,楊厲會想到兩個辦法,一是讓小璟離開我,但我是小璟唯一的親人,楊厲會認為這是個自私的決定。二是讓我離開小璟,但楊厲心知肚明自己鬥不過我。常規方法都行不通,就隻剩非常規方法了。”呂望將煙蒂碾滅在煙灰缸裏,說:“距真相大白還差最後一把火。我打聽到劉冶快要結婚了,到時候咱去隨個份子。”

“你怎麼知道楊厲的想法?”連雍疑惑道:“你之前都不認識他吧?”

“我什麼都知道。”呂望起身離去,從煙灰缸飄起的嫋嫋青煙轟然消散。

“請各位來賓依次繞靈一周,瞻仰遺容,向我們的親人做最後的告別。”司儀洪亮的聲音被麥克風放大,轟隆隆地回蕩在偌大的禮堂之中。

殯儀館位於城外郊區,四周環繞黃土荒原,地麵高低不平,土坡窪地相接,少有幾株枝葉泛黃的紅柳搖曳於塵風之中。這是距城最近,也是設施最完備,規模最大的殯儀館,所以即便來者眾多,也總顯得清淨,但今天卻是例外。標設的停車位早已被占滿,甚至通往主道的幹裂柏油路上也擠滿車輛。人比車更多,禮堂中的摩肩接踵隻是冰山一角,人流早已從大門開始擁擠,甚至墓園的圍欄邊也貼著向禮堂方向張望的人。人雖多,但無人大聲講話,隻有少許竊竊私語,還未傳出便被風沙吹散,並不清淨,卻仍寂靜。

“瞻仰什麼?”禮堂正中白菊花簇擁著的金絲楠木棺材中慢悠悠地坐起一個人,那人胳膊架著厚實的棺材壁,說:“老子還沒死。”

繞靈隊伍最前列的連雍被嚇得一哆嗦,看著在巨大厚重的金絲楠木棺材中顯得瘦小的那人,腦中回想起當時他被割喉時鮮血噴濺的場景,不由得愣住了。

“呂哥?!”

“操他媽的,大哥還沒死,醫院下的他媽什麼死亡證明?”

“快把大哥接出來!”

聲浪從棺材前翻騰,一直擴散到殯儀館外的柏油路。距棺材最近的人們爭先恐後地向前湧,陳列著的九圈白菊花被踩得支離破碎,花瓣葉片被鞋印摁在白瓷磚上,劃出一片片黑色的汙漬。

“真是奇了怪了,為什麼他連死而複生我都不會驚訝了。“連雍被人潮推至禮堂角落,很快回過神來,苦笑了一下。人們不約而同地遠遠避開這裏,因為這裏站著亓穹。

“我也不驚訝。“亓穹望著遠處被眾人從棺材裏抬出來的呂望,微笑道:”不隻是我們不驚訝,大家都不驚訝,他在所有人眼裏是奇跡的化身,他身上發生什麼都不令人驚訝。“

“他還活著,我勸你死了這條心吧。”連雍道。

“算了。”亓穹解開襯衫的第一顆扣子,抽出領帶塞進口袋,說:“他沒死的話,頭就隻能是他,縱使大部分人都聽命於我,但頭隻能是他。”

“如我所料。”亓穹身後那位方才蹲在地上撫摸一條赤毛大狗的女人站起身,說道:“走了。”

“淮逝!”亓穹見女人離去,猶豫片刻,還是出言喚道。

“別想了。”被稱為淮逝的女人未作停留。

“都滾,我想清靜清靜。“呂望被眾人七手八腳地接出來,靠著棺材,喊道:”連雍!告訴外麵的人,哪兒來的滾哪兒去!“

亓穹遙望著呂望,呂望無力地坐在花簇裏,遙望著亓穹,二人都沒有開口。

夏季的最後一絲燥熱已然熄滅在秋雨的滌蕩中,或深或淺的陰雲並未遮住所有陽光,一塊塊光斑浮動在柏油路上跳動的雨花間,呂望在路邊孤身行走,自語道:“多謝你了。”

“我以為你這樣的人不會怕死。“呂望腦海中響起一個輕柔的女聲。

“怕,為什麼不怕。“呂望苦笑了一下,說:”我現在沒什麼事要做了,你似乎也完全醒了,該我幫你了,你現在狀況如何?“

“還可以,雖說我方才複生就分出化身頗為勉強,但還可以。”

“成,你要找的人是誰?在哪?”

“她叫桃浪,她也正在找你。“

七個小時的車程過後,呂望抵達簽村,剛推開的車門險些被卷著黃沙的狂風吹得關上。這裏十三年前發生過一連串影響極為惡劣的命案,據說起因是一個被殺害並砍掉頭顱縫上狗頭的男人。聽說很多居民連日於夢中見到那狗頭人身的男人於窗外望著自己,時間久了便被折磨得精神恍惚,經受不住壓力自盡者不在少數。政府體察民情,撥出救濟款下放給簽村村民於遷居之用,如今整個村莊隻住著幾個被子女拋棄的行動不便的老人。村中土屋多數坍塌,路上空無一人,斷壁殘垣下的三三兩兩幹枯的雜草被風搖晃,正僵硬地顫抖。圍繞著當年案發院落的警戒線早已被風吹斷,隻剩幾片褪成白色的殘留掛在門外的枯樹上遲遲不肯離去。

呂望注意到院門邊站著兩個女人,一位是前些天在婚禮上被當作殺手鐧與自己過手的,叫做妙瞬的女人。另一位女人個子更高,穿黑色大衣,束著腰帶,隻能看見腳上穿著黑色長筒靴。她的白色長發及臀,五官有著雕像般不真實的完美,大而長的眼睛看著呂望,黑色瞳仁如死水中漩渦。

呂望被看得渾身發毛,不由皺眉,悄然握住後腰別著的,方才問屬下要來的短刀,他忐忑不安,心想,為何藏到這裏都會被找到?

“別急,她就是我要找的人。”呂望腦海裏的女聲說道:“進屋再聊吧。”

“進屋?”呂望於腦海中問道:“我能信你嗎?”

“現在你還不信我麼?”

呂望鬆開握住刀柄的手,蹲下身子取出牆邊土磚下的一串鑰匙,打開院門,打開屋門。

正屋窗邊的輪椅上坐著一位女人。女人長發披散至腰,皮膚白皙,很瘦,右眼閉著,右側袖管癟著,輪椅踏板上也看不見左腳。她的五官除去眼睛都與呂望相似,呂望的眼睛細長淩厲,她的眼睛比較而下顯得更圓,眼尾呈現出嬌媚的弧度,和小兔子的眼睛很像。一雙眼睛的差別使她的氣質與呂望截然不同,她溫軟如玉,絲毫不像呂望般凶戾。她見門開,抬頭,衝呂望笑道:“歡歡來啦?”

“來啦,姐。”呂望也衝女人笑笑。

“小璟已經走了嗎?”女人未見呂望身後跟隨著的熟悉身影,問道。

“走了。”呂望說:“剛把她送上飛機。”

“這麼快呀,去外國上學,多久才能回來一次呀?”女人合起方才看的書,放在腿上,問道。

“這……可能得過幾年吧。”呂望低頭,又快速抬頭,說:“你不用操心,我考察過了,小璟遇到了一個願意為她付出全部的人,那人肯定會好好照顧她,不然我不會放心讓他們走的。“

這時,妙瞬和隨行的女人進了屋。

“這兩位是?“

“呃……“呂望語塞。

“我們是他的朋友,我叫鈞,她叫妙瞬。“

“你好,我叫呂伶。“呂伶抬起左手,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說:”希望不要介意。“

“不會。“鈞也抬起左手,與呂伶相握。

“我姐方便聽嗎?“呂望於腦海中問道。

“去裏屋說。“那女聲說道。

“咋說?要不你來?“呂望接著問道。

“好,身體暫時交給我吧。“那女聲接著說道。

“姐,我和鈞去裏屋商量點事。“呂望說罷,牽著鈞的手去了裏屋。

“我是枝流,你應當知道我。“呂望關上屋門,說道。

“是的,我知道。“鈞說道。

“桃浪死後,我分出的化身遍布世間,一直在尋找她神魂碎片的轉世。“呂望說:”我希望有朝一日,能真正讓她複活。“

“我知道。“鈞說道:“桃浪第一次蘇醒的第一句話就是拜托我尋找您。”

“真的嗎?“呂望問道:“她的意識也蘇醒了嗎?”

“並沒有完全蘇醒,從那時到現在,我也隻通過體內的力量和她的意識交談過三次而已。”

“她還能醒,真是太好了。”呂望欣慰地笑了,說:“你怎麼想?”

“桃浪有恩於我。若不是桃浪在我父母受難時強行蘇醒,他們的將性命不保。“鈞低頭,摩挲著腰帶,說:”雖然他們還是死了,但說到底,我仍欠著桃浪兩條命,為她而死,我心甘情願。“

“謝謝你。三個月後與我一同啟程尋找死亡吧。“呂望如釋重負地長出一口氣,說道:“你還見過桃浪其他的神魂碎片轉生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