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之夜(一)
人曆2004年
或許沒有人會料想到,常年活躍在網絡視頻博主口中那美麗到攝人心魄的燃月幻景會在其最驚豔之時,切實具備攝人心魄之能。直到事發一周後的今天,我仍能在幸存居民眼中看見長久不能褪色的恐懼。
事發當天的中午,網絡上湧現出不少自稱燃月學家的博主上傳的視頻,每個人都興奮到顯得有些癲狂,他們像是約定好一樣發表出相似的言論,說今夜不論在何處,都能用肉眼觀測到燃月流火現象。像是憑空刮起無形狂風,事件在短短數小時內發酵,甚至新聞都報道了此事,一時間跳出來比平日多數倍的燃月愛好者煞有介事地發表出自己觀測燃月的心得,比過年還熱鬧,好像不看今晚的月亮這輩子就算白活了。繾池是個好奇心很強的人,被這麼一煽動,也對今晚的月亮產生了興趣,不過萬幸,今晚加班,我沒有料想到有一天我們會因加班而幸免於難。
後來我在為幸存居民送生活物資時認識了一個朋友,名字叫燕淨,她目睹了事件的整個過程,她說,當日天黑得格外早,不到七點就完全黑了,滿盈的月亮像是俯下身段一般,顯得尤其大,暗淡的月光鋪作天空的底色,耀眼的銀光如同因風飄舞的綢緞,穿梭在暗淡底光之中。片刻後,大約是翹首以待者調試好相機準備拍攝的時候,天空被光中鑽出的銀色火苗點燃,那種感覺就像是整個世界被一張蚊帳蓋住,然後蚊帳突然著火了一樣,萬物皆被火焰籠罩,絲毫沒有退路。銀色火流越燒越旺,四周逐漸明亮,和白天似的,隻不過比起溫暖的陽光,此時的光顯得過於冷漠與蒼白。我聽見天中火後傳來朦朧的巨響,有些像雷鳴,但震撼得多,我不禁想象出天在銀火中哀嚎著逐漸融化的場景,接著,數不清的巨型紫色星辰的輪廓逐漸清晰,緩慢地穿過銀火之幕,像無數頭躍出水麵的巨鯨,而且那些星辰還在越變越大,仿佛要盡數砸向地麵。當時我就十分恐懼,不敢再駐足觀看,趕忙往家裏趕,剛發動汽車,地麵便劇烈地搖晃起來,接連不斷的短促而刺耳的聲音緊接響起,這時的聲音便不似方才一樣有遙遠的朦朧感覺,已經聽得出是來自近在咫尺之處。我的車窗剛升起一半,熱浪驟然撲來,大約和公交車一樣大的火球密集地從天而降,狠狠地砸向地麵。而後車輛在我耳邊爆炸,高樓在我眼前倒塌,數不清的人像瘋了一樣嚎叫著奔跑在遍地殘垣和屍骸之間,火球隕落時天短暫地變成了血紅色,像又被潑了血,世間似乎將要崩毀在這猩紅之光中。
一顆火球從三樓東麵砸進來,斜著貫穿警局,最後留下一個燃燒的深坑,我的腦袋剛從昏沉中恢複,便發覺自己被壓在了水泥板下,還好運氣不錯,兩塊水泥板落下時摞成了三角形,才沒有直接砸在我身上。我揉了揉刺痛的太陽穴,趕忙回應了對講機裏要求我們迅速上街救援市民的命令,往不遠處一看,從燃燒深坑裏冒出來的火焰正順著桌椅的殘骸快速地朝我爬來,在我手足無措之時,繾池扒開裸露出鋼筋的水泥板,把我從底下拽出來。我看見血從她的頭發裏滲出,十分擔心,問道:“受傷了嗎?”
“沒有,這不是我的血。”繾池抹了一把流到額頭的血,說:“街上的人都瘋了,有人跪著把頭往地上砸,有人撕爛自己的臉皮露出白骨,還有人互相撕咬。“
“你沒事吧?”我問道。
“嗨呀,我沒事的,不用擔心。”繾池揉了揉我的頭發,笑道。
“上麵有沒有說這是怎麼回事?”我問道。
“沒有,上麵已經亂套了,現在自顧不暇了。”繾池接著說:“沉哥打電話給你,你沒接,打到我這來了,他說千萬不要抬頭看月光,什麼都不要管,快回家。”
“上頭的命令怎麼辦?”我抬頭望向遠方,下雪了,隻能看見幾個孤單的黑色身影遊曳在深邃到顯得濃稠的猩紅之光中,雪花被風卷成一個一個漩渦,將紅光反射得更閃亮,像一團團耀眼的星辰,他們沒走出多遠便一個接一個地沉沒,被瘋狂的人撕扯著,往望不見的底裏拖。
“隻憑我們救不了他們,先走吧。”繾池和我的視線不約而同地收回來。
看見我們家所在的單元樓之時,我與繾池不約而同相視苦笑,樓還沒坍塌,但已麵目全非,數十個大孔正在往外噴吐著火焰。
“不錯呢,露天式屋子。”繾池掏出鑰匙打開房門,看見客廳的天花板少了一半,牆也少了一麵,苦笑道。
家裏完整的和不完整的牆盡數被火吐出來的煙熏成黑色,電視和空調融化成了一灘黑色的膠狀物,沙發和茶幾保持著脆弱的木炭狀,幾絲小火苗正扒著牆紙往裏屋爬。我與繾池趕忙衝進衛生間用盆接水來撲滅火焰。忙完這些之後我倆也鍍上了一層黑,挖完煤似的。我確認完房屋的受損情況後,發現唯一完整的房間便是臥室,臥室的白櫃子和牆雖然已經像臘肉一樣被熏製入味,但隻有這點損傷而已,門沒壞,家具沒燒,正常居住沒有問題,換一床被子和被單就可以了,還好那個唯一完整的房間不是衛生間,不然住著還真有點難受。
“好像喪屍電影裏的場景。”繾池站在客廳地板的邊緣往下看。
“是呢。”我站在繾池身旁,也往下看,我看見很多人以詭異扭曲的姿勢跑動,追逐著邊慘叫邊落荒而逃的人。缺少腿的便在地上爬行,缺少手的跑不了幾步就會摔倒,而後迅速站起來接著跑,手和腳都沒了的便像毛毛蟲一樣蠕動,還好我看不清他們的表情,也看不清他們嘴裏咀嚼著的究竟是什麼。
“照電影劇情,咱們是不是應該去超市裏搶些物資回來?”繾池說。
“言之有理。”
我走進衛生間,將拖把的空心鐵杆子撅斷,一半遞給繾池,一半自己拿著。繾池掏出兩把趁亂從警械庫裏帶出來的匕首,一把遞給我,一把別在自己後腰。
“鑰匙帶了嗎?”繾池問道。
“鑰匙帶不帶我感覺都沒啥太大區別吧。”我們的家在二樓,樓外亂七八糟的殘骸已經堆得老高,甚至踩著殘骸費點勁都能走上來。
繾池在褲兜裏摸到了叮鈴鈴的鑰匙聲,說:“我帶了,不然回自己家還整的和做賊似的。”
天色已經暗下來了,和平時沒有什麼區別,月光和普通的滿月一樣,隻稍亮一點而已,被火球砸出的深坑裏的火焰幾近熄滅,路燈光灑下的圓形區域裏一片片荊棘一樣叢生的各式斷肢顯得很刺眼,空氣中盡是血和燒焦蛋白質的臭味,讓人有些反胃。或許是該死的人已經死光了,四下隻剩樹與綠化帶燃燒產生的劈裏啪啦聲,小區超市的門還開著,裏麵的光閃爍著灑出來,我握緊拖把杆子,率先進去。
很多貨架都倒了,商品灑了一地,有的掉在血泊裏,有的已經被踩得稀爛。老板麵無表情地站在收銀台前,眼神空洞,與他講話也得不到回應,本就厭惡與人交談的繾池便懶得再多言,拎起一個購物籃,去搜刮物資了。我在多次與老板交談得不到回應之後,也隨繾池一同搜刮物資。直到再也拿不下,繾池才戀戀不舍地準備離去,老板還在收銀台前站著一言不發,我覺得直接離開不太合適,畢竟當著人老板的麵拿東西確實顯得有些太自來熟,便走到老板麵前,說:“結賬。”
老板依舊一動不動。
我拿起掃碼槍挨個掃過,直到顯示出總價格之後,老板的臉才僵硬地抽了抽,他的語氣顯得絲毫沒有氣力,像是大病未愈:“不要錢了,我家裏人都死了,能給我找個住處嗎?”
我一看繾池的眼睛,就知道她會果斷拒絕,便提前悄悄拍了拍她的屁股暗示她不要說話,我衝老板笑了笑,說:“沒問題,去我家吧。”
繾池尊重我的想法,並未表現出任何不悅,隻是在睡前對我說:“或許你會後悔。”
而事實也確實如繾池所料,在她殺死老板時,我才意識到亂世中仍懷有善心的危險。除去臥室,可以稱得上完整的房間便是廚房,睡前我為超市老板取來一床被子鋪在了廚房的地麵。半夜,我夢到火球砸進了家裏,火焰凶猛席卷,把一切都燒得一幹二淨,旋即猛然驚醒,坐在床上清醒片刻,直到聞見焦糊的氣味,看見黑煙從門縫裏飄進來,我才意識到可能是真的著火了。我連忙下床,扭開臥室門鎖,剛一推開門,黑暗中一個人形猝然暴起,朝我撲來。
那人是超市老板,他的眼睛渙散出銀色火流一樣顏色的光。我被撲倒在地,眼睜睜地看著超市老板張嘴朝我的喉嚨咬來,脖子已經感受到他冰冷的涎水。千鈞一發之際,隻聽嘭一聲響,我再次睜開眼睛時,超市老板的身體已經倒在一邊,他的太陽穴被一柄匕首貫穿。
“第一眼我就覺得這人不正常了。”繾池從超市老板的太陽穴裏拔出匕首,說:“我去看看廚房怎麼回事。”
超市老板放火燒了冰箱,裏麵儲存的食物變成了焦炭,黑煙也是因此而來,從他銀色的眼睛來看,他應當是也變成了街上那些失去理智之人中的一員,隻是他並不瘋狂,依舊保有思考的能力,但本質仍是一樣,都想奪走他人的性命。幸好從超市搜刮來的物資被繾池妥善貯藏在了臥室之中,不然今晚便白忙活了。我從客廳缺的那麵牆往外看,仍是漆黑一片,連稀疏的路燈光也盡數消逝,極力眺望,卻見不到除去暗淡銀光以外的光源,天是純粹到顯得虛幻的黑色,什麼也沒有,甚至連月亮也不在了,那暗淡的銀光是憑空出現的,毫無感情地矗立著,時間好像停滯了,世界也死在了漆黑的深淵裏。我掏出手機查看時間才發現已經上午十一點了,天為什麼不會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