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遲者

唐諾

“在純潔中,你最害怕的是什麼?”

“快速。”

——安貝托·艾柯《玫瑰的名字》橫溝正史筆下的日本名探金田一耕助,他探案最醒目的特點之一是詭異且帶著宿命威嚇的連續殺人,這是小說的賣點,但叫人沒辦法的是,這也為這位亂頭發的名探帶來嘲諷——怎麼搞得總是所有人都快被殺光了他才破案?相形之下,英籍的古典推理女王阿嘉莎·克裏斯蒂便自覺且幽默多了,她不待別人開口先行自嘲:在她一部小說中,她通過書中自己化身的女推理作家奧利佛太太說:“在我筆下那名吃素的芬蘭神探得到靈感之前,已足足死掉八個人了。”

我們讀推理小說的人當然不難理解,推理小說中何以人命如草芥死個不停。死亡,從閱讀層麵來看,是即溶式的高氵朝,多少可以保證看書的人不馬上打瞌睡,如果說一次死亡的提神效果能持續三十頁,那八次安排均勻的死亡的確能讓人撐完一本二百四十頁的小說沒問題:就情節安排一麵來看,死亡則是舊線索的戛然而止,簡單造成迷宮中的驚愕死巷效果,是推理作家逗引讀者的最方便手法——所以說作家讀者雙方心知肚明。其實,較磊落的推理作者倒並不諱言這個,像s.s.範達因就講過,“缺乏凶殺的犯罪太單薄,分量太不足了,為一樁如此平凡的犯罪寫上三百頁也未免太小題大做了,畢竟,讀者所耗費的時間、精力必須獲得回饋。”

然而說真的,範達因話中那種憂心勸告的意味實在是多慮了,我們不論從推理作家的職業心理狀態還是從現實作品不斷呈現的結果來看,推理小說中,死亡,隻會被用得太多而不是太少,用得太重而不是用得太輕。它是特效藥,但也跟所有特效藥一樣,其最大危機便在於被過度使用,且兼帶不怎麼好的副作用。當死亡愈多、死得愈詭異離奇或愈殘暴,死的人愈重要、地位愈高、財富愈巨,小說本身往往相對的單薄伐善可陳,兩者互為因果,成為惡性循環。

也因此,我個人常想,推理史上有哪幾部名著是不靠死亡卓然而立的呢?或者,在眾多分類排行之中,該不該增設這個相當有意思的欄目:“非死亡”的最佳推理小說暨十大排行榜?我個人之所以認為不存在死亡的推理小說有意思,首先,在於它暗示了寫作者的勃勃自信與勇氣,敢於不依靠死亡所必然挾帶的感官刺激來吸引人;然後,如果這份自信和勇氣沒失敗的話,那就更有意思了,因為寫作者得填補死亡不在所失去的戲劇效果和磁場,這便代表著這本推理小說本身的飽滿豐厚,換句話說,它得更巧妙,更深沉,或更具想像力。

鐵伊這部《法蘭柴思事件》便是這樣一本小說,如果有上述排行,我相信就算它不是第一,也必然排在前三名。

作為扞衛戰士的鐵伊《法蘭柴思事件》其實隻是一樁小事,“被害人”隻是一名十幾歲的在校女學生,她沒死,隻是假期結束後沒按時回家,聲稱在等車時被一對好意讓她搭便車的母女所誘拐,監禁於一幢古老的大房子內,強迫她當女傭;所遭受的傷害也僅僅是鞭打和挨餓而已,這幢監禁她的大房子名字就叫“法蘭柴思”。

看慣了大場麵、血流漂杵的謀殺場麵的推理讀者,麵對如此的小case,一下子還真會適應不過來——然而。強悍的鐵伊便敢於如此挑釁讀者的闊讀習慣和閱讀期待,她實在不怎麼像個類型大眾小說作家。

但勇敢不同於血氣,它通常並非性格使然,而是對某個信念或某件自覺有價值事物的堅持,因此甘冒其大不韙的意誌和決心。因此我們要問的便是,鐵伊到底想幹什麼?她“假借一部推理小說的外殼真正想傳達的是什麼?支撐她的堅定信念到底是什麼?”

讀鐵伊的小說,最容易感受到的是一種隨處可見且無意掩飾的強烈火氣,我想這正是她寫小說無可替代的動力,說明她是那種事事有意見、有話要說而不是隻想賣書的寫作者。更妙的是,鐵伊火氣中很大一部分居然直接朝向作為她衣食父母的大眾。在她的巨作《時間的女兒》首章一開頭,她通過困於病房的格蘭特探長之口說,“過多的人誕生在這個世界上.寫了過多的字。數以百萬計的宇每分鍾都在付印,想起來就可-怕。”然後,順勢把一堆流行小說又嘲又諷地著實修理了一頓;而我們知道,《時間的女兒》嚴肅而沉重地檢討了傳說與曆史的虛假和誤謬,鐵伊在相當程度上把這歸因於人們的無知、懦怯、燒昏腦袋的激情和種種隱藏著各自利益的私心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