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銘景眨了眨眼,眼前是昏暗模糊的空間,繚繞著龍涎香味的霧氣蒸騰,一支紅燭立在書案上,照亮了桌子後的人。
“陛下,已經醜時了,可要歇息?”
一旁的大監立刻上前來伸出手要替人提袖子,被書案前的人抬手擋下來,那人揉了揉眉心,低聲道:
“讓阿嬌替孤按一按就可,你們都下去吧。”
刺繡屏風後繞出個女子,輕輕福一福身走上前來取下了青年頭上的冠冕,素白的手上經脈明顯,蜿蜒著穿過手指埋進青年烏黑的發裏。
啟銘景低頭往回走去,在轉身的那一刻忽然很想抬頭看一眼,但想來想去還是忍住了,餘光瞥到一片淺青色衣角,上麵繡著小小的杏花,他腦子裏突然閃過一片泛著光的花瓣,啪嗒一聲響起,他發覺自己手中握著的佩環撞到了腰封。
“陛下恕罪,臣先退下了。”
三兩步後隱匿了身形,他想起了一些過往的事。
四五歲的女孩牽著個小男孩,在逼仄的小巷裏繞過水溝,正鼓勵著小男孩往前跳,女孩伸手接住了撲過來的小男孩,兩人臉上洋溢著笑,二人一身破敗打著補丁的粗布衫已經捉襟見肘,但女孩不知道從哪掏出顆麥芽糖丁,塞進了男孩吐著泡泡的嘴裏。
小男孩咯咯笑著,喊著姐姐,女孩笑嘻嘻地牽著他一起走向了巷子深處。
啟銘景有些不記得這幅畫麵上的細節,童年時模糊的畫麵在顛沛流離裏迷失了太多,隻有看著鏡子裏自己嘴角的痣時他會想起來,以前曾有個人常常用手指尖點著自己的嘴角,柔聲說著:
“乖啊……阿弟最乖啦。”
探聽出的線索裏,曾經自己在江南的小鎮居住,而後災荒,流離失所,便再無記憶,姐姐……阿姐,究竟在哪呢?
依稀見過姐姐做針線活,手上被刺的鮮血淋漓,卻還笑眯眯地給自己買糖,在種著杏花的巷子深處,衝著樹頂看陽光的那些時候已經過去了太多年。
走出金燦燦的大殿,一排排宮人走過,在青石板路上留下細碎摩擦聲,他垂著頭時忽然想起來,第一次與小皇帝見麵時,掉落在地上的那塊錦帕,上麵繡著一朵小小的杏花。
——
謝婁睜開眼睛,四周昏暗不已,原先的祠堂裏孑然立著一個人,閣主拖在地上的大氅在微光照耀下浮動著碎光,瘦長的影子在地上拉出黑白分明的線條,眼前披散著微卷頭發的男人抬起臉,如星的眸子裏泛著黛色的光。
“是秦讓你來的?”
閣主拍了拍衣袍,轉身引著謝婁回到書房,椅子上啟銘景抱著三花貓,正小心翼翼地喂三花貓吃點心,啟銘景一看二人回來,笑眯眯邀請他們喝茶,謝婁端起茶杯後看向了閣主。
他開口回答了之前的問題,順勢拋出了第二個疑問:
“城主叫我查一樁楚國舊案,既然閣主已經承認這是楚國遺物,那想必,當年的事,另有隱情吧?”
謝婁指的是地府流傳已久的傳說:
亡楚之案,暗衛背叛皇帝導致的滅國,在史書裏給了後人唯一的警醒就是千萬不要過於寵信某個手下,因為即便是出生入死一同長大的人,麵對利益還是選擇翻臉無情。
其實這也無可厚非,畢竟人總是趨利避害,但放眼如今啟銘景和閣主的關係,並不像是遭遇過背叛的樣子。
在方才看到的回憶裏,那個錦衣小公子應該就是閣主,而啟銘景多半就是那個黑衣服的侍衛,至於為何曾經看起來開朗的人現在變成了如今這幅樣子——
“孤確實是被手下背叛了,但不是小景,而是孤的貼身侍女。”
閣主放下茶杯,如玉的手指摩挲著袖口,低垂著眼吐出一句話。
“孤繼任後,難以平衡世家寒門之矛盾,於是一心撲在政事上,反倒忽略了民生。直到起義軍集結了數十萬民眾,孤被叛軍挾持著拖出大殿之前,甚至沒有收到過有關這件事的奏章。”
他手中動作不停,抬起手腕替謝婁添了茶,又繼續講了下去。
“而後上京城門被破開,孤被長劍壓著脖子站在城門口,卻不知道該怪誰,直到遙遙相望,孤在起義軍身後望見了敵國的將軍,那人身旁站著的是我的侍女,是那個從小將孤帶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