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後,小年緊隨而至。
大街小巷裏,沉積兩月之久的白雪,不待春風撫慰,便被城市的軟紅香土與鼎沸人聲蒸融。
春天來了,新年近了。家家戶戶張燈結彩,燈火通明。鱗次櫛比,波詭雲譎的高樓下,駢肩累跡,袂雲汗雨。
在這去舊迎新的氣象裏,一切都是那麼的祥和,那麼的溫暖。
老媽放了年假,回到家卻來不及休息,便已忙碌著著手操辦過年的各項事宜。
賈蒼梧回到家,如往常一樣,開著他那輛拉風的大眾車,東奔西走,遊手好閑。
我好像被他們遺忘了,變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但這對我來說沒什麼不好。我和林嶽相約的日期已經很近了,我必須抓緊讀詩讀詞,努力記憶。而現在這無人問津的環境,正是我需要的。
今天是二月七日,北小年,家家戶戶忙著貼春聯,掃塵,祭灶。
在這喜慶的日子裏,我接到一個熟悉而陌生的電話。
我的第一部手機是山寨三星,賈蒼梧花一百五十塊買給我的生日禮物,那時候我讀初三。
我不在意手機是否是便宜的山寨貨,也不向往那些動輒數千的名貴手機。作為學生的我,能有一部手機,便已是無比幸福的事情。
哪怕到了現在,我依舊用著山寨的洛基亞,也不曾嫌棄。
所以我拿到那部山寨三星的時候,高興得幾乎跳起來。而我打開手機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老爸的電話輸入手機通訊錄。
老爸和老媽離婚後,我便一直記得老爸的電話號碼。
我用手機撥打了老爸的電話,興高采烈地對他說,這是我的手機號碼,如果想我了,可以打電話給我。
老爸慈祥地對我說,一定給我打電話。
我相信老爸是說話算話的人,所以我一直等著他的電話。
到現在已經過去兩年多了,老爸的電話號碼一直沉寂在我的手機通訊錄裏,與我有且僅有的一條通話記錄,也隨著那部山寨三星被河水衝走而消失無蹤。
當我幾乎忘了自己還有個慈祥的老爸時,他的電話打來了。
我盯著手機屏幕發呆,腦中飄過萬千思緒,終於按下了接聽鍵。
電話另一頭,老爸說了很多話,問我現在多高了,每天都吃什麼,學習怎麼樣,老媽有沒有對我發脾氣。
他好像有說不完的話,我便不打斷他,讓他一直說下去。
老爸問,“青娥,我現在在譽縣,你方便出來嗎?”
我的手輕輕一顫,問,“我一個人嗎?”
老爸說,“蒼梧和你媽最親,我不敢叫他,怕他告訴你媽。”
我問,“他告訴老媽又能怎樣?你一個大男人,還怕她吃了你?”
電話裏傳來老爸的澀笑聲,他說,“你和蒼梧都跟著她,我不得不怕她。”
我沉默。
老爸說了他現在的位置,我猶豫許久,背著還在觀察春聯位置的老媽出了門。
譽縣城市邊緣的一家小酒店外,老爸頂著一頭黑白參半的頭發,身著厚實的大衣,手提一個粉色的禮品袋。
我打車到他麵前時,他還靜靜地望著馬路的盡頭。
他望我,倒真是望眼欲穿。
我曾幻想過,我再見老爸時,一定會激動得流出眼淚,因為老媽對我太壞太壞,不是打我就是罵我。
在我的記憶中,老爸對我最好,不打我也不罵我,還給我買好看的衣服和好吃的零食。
可是現在我看到最疼愛我的老爸,卻出乎意料的平靜。
或許是時間讓我們變得陌生了吧。
老爸用手按我的頭,比劃我的身高,又用滿是褶皺的手心摩挲我的手,早已華年遠逝的臉上,映著慈祥的笑。
他把禮品袋遞給我,說是送給我的禮物。
我接過袋子,沒問裏麵裝的東西。
老爸帶我進酒店吃飯,靜謐的包廂裏,坐著一個看上去四十歲上下,體型嬌小,容色溫柔的女人。
老爸微笑著介紹,“青娥,這是張阿姨。”
我向女人問好,女人便也微笑著點頭,還誇我長得漂亮,舉止大方。
上菜前,老爸一直抓著我的手,問東問西。
我便一一回答他的問題,說我現在過得很好,不用他操心。
最後老爸問出一個非常隨意的問題,“你媽現在還好嗎?”
他問這句話時,好像有些不敢看我,別開了目光。
我百分之百肯定,老爸絕對還惦記著老媽,不然他不會表現得如此不自然。
我說,“老媽有本事,沒人照顧也一樣過得很好,最近好像還升職了,每天風風光光的。隻不過她的脾氣不太好,還喜歡喝酒,喝醉了還經常罵你。”
老爸笑著說,“她一直都是這個樣子。”
服務員上菜了,老爸和張阿姨坐在一起,兩人有說有笑,偶爾還給對方夾菜,說一些像是在挖苦對方,實則滿是溺愛的情話。
老爸和老媽在一起時,我從未見他們吃過一頓如此溫馨的飯。
我不得不承認,老爸和老媽不合適,他們離婚是對的。
飯後,老爸送張阿姨回了酒店房間,隨後帶我逛街,說我想要什麼,他就給我買什麼。
我什麼都不想要,隻想和老爸多聊會天。
老爸和老媽的事情,實在不是我該問的。但是我依舊很好奇,當年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老媽至今不願原諒老爸。
老爸說,“青娥,有的事情,你現在是不會懂的。”
我問,“你不說,怎麼知道我不懂?”
老爸問,“你覺得我和張阿姨合適嗎?”
“非常合適。”我脫口回答。
“你說錯了。”老爸搖頭,隨後從衣服口袋裏掏出香煙,安靜點上一支,嘴裏吐著嫋嫋煙霧,說,“我和你張阿姨,看似恩愛,卻隻不過是在用盡全力迎合對方而已。我們都不是對方心中那個他(她),隻是抱團取暖,對抗這無休無止的時間罷了。”
我說不出話。
老爸說,“我和你媽,從誤會到沒有誤會再到最大的誤會,蔓藤累葛,早已說不清前因後果。我好像沒做錯任何事,最後卻又錯得離譜。”
我問,“你做錯了什麼?”
老爸說,“你媽說我有外遇。”
我說,“但是你其實沒有。”
老爸說,“是的,沒有。可惜我還是錯了。”
我問,“既然你沒有對不起老媽,那你為什麼錯了?”
老爸說,“沉默。”
我問,“沉默?”
老爸點頭,丟掉手中的煙頭,長歎一聲,“是的,沉默。我在最該解釋的時候,選擇沉默,試圖用行動證明。結果我真的證明了,我沒有外遇,卻又無形中挫傷了你媽的自尊。你媽是多麼要強的人,想必你也有所了解。我不說,你絕對不會想到,你媽堅持和我離婚的原因,是我沒有外遇。如果我有外遇,你媽最多指著我的鼻子大罵,不會和我離婚。”
我斟酌這段話許久,稍稍弄懂了一點,問,“因為你沒有外遇,證明老媽是錯的,所以她不原諒你?”
老爸苦笑著再次掏出香煙,“你是不是覺得她蠻不講理?”
我說,“是的。”
老爸說,“可是你和蒼梧來到這世上並不是意外。我就是喜歡她的蠻不講理,才和她走到一起。結果卻因為她蠻不講理,又和她形如陌路。”
我暗自心疼老爸好一陣,安慰說,“老爸,你沒錯。老媽這種母老虎,你能和她同床共枕十年之久,已經很偉大了。”
“母老虎?”老爸驚了一下,才點燃的香煙落到地上,“你背地裏這麼說你媽?”
我扁扁嘴,“我又沒亂說。”
老爸笑起來,“但是你還是說錯了。”
“我哪裏說錯了?”我不服,反問。
老爸說,“你和當初的我一樣,覺得我沒錯。其實我錯了。她懷疑我,我最正確的做法就是向她解釋,而非沉默。”
我說,“就算你解釋,她也不會相信。她那唯我獨尊鼻孔朝天的德性,你還不知道?”
老爸說,“她不信,那我索性承認自己有外遇就好,最多被她扇兩巴掌,之後也就沒事了。”
我舉起大拇指,“你可真偉大。”
老爸笑著說,“我若不偉大,當初就不會娶她,也就不會有你和蒼梧兩個可愛的小家夥了。”
我說,“孔子說,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你卻告訴我,不說話是錯的。”
老爸說,“聖人的行事準則,當然由君子去遵守。我和你媽既不是聖人也不是君子,所以聖人的話對我們不適用。”
老爸忽然想到了什麼,定睛看著我,笑著說,“青娥,你聽老爸的,以後談對象,千萬別談那些惜字如金,有淚隻知道往心裏咽的男孩。”
我的臉一熱,因為我忽然想到,林嶽正是那種不苟言笑,默不作聲的男生。
老爸說,“有的人是不可以被原諒的。這句話是你媽和我離婚時,她對我說的。”
我問,“你希望她原諒你嗎?”
老爸說,“到了現在,原不原諒都已經無所謂了。而且縱然她原諒我,我也未必原諒她。”
我說,“老媽很想你。”
老爸問,“你知道?”
我說,“老媽把你和她年輕時的合照壓在枕頭下,每晚都枕著它睡。”
老爸沉默。
我問,“你們真的不能和好嗎?”
老爸說,“不能。”
我不說話。
老爸說,“我離開你們家之前,叫你媽多用心照顧你,因為你是姑娘,比不得蒼梧。”
我苦笑,“她的確很‘照顧’我。”
老爸說,“是我害了你。如果我不說那句話,她必定對你很好。”
我問,“因為她喜歡和你唱反調?”
老爸笑笑,“你們女人的心思,我是琢磨不透。你是她的親閨女,她在想什麼,說不定以後你能讀懂。”
我和老爸走過燈火通明的長街,橫穿了半個城市,走到我家樓下。
老爸對我揮手,叫我趕緊回家去。
“爸,既然你來都來了,就上去坐會吧。”我抱住他的胳膊,使勁把她往樓道裏拉。
老爸搖頭,“我不上去。”
我問,“你不想看看老媽?”
老爸說,“有的時候,不見比相見更好。”
我問,“那你不想看看老哥?”
老爸笑著說,“你哥在濯城讀書時,我去看過他好幾次了。”
我想不出挽留他的理由,最後隻好任他離去。
城市的璀璨華燈下,老爸的背影越來越遠,也越來越蕭索。
我忽然意識到,感情這個東西,有的時候並非人力所能駕馭。老爸和老媽就是這樣,他們分明都深愛著對方,可卻因這麼小的事情鏡破釵分,再無回旋餘地。
這是多麼悲傷的事情啊?
我上樓,剛到客廳,便看到老媽站在陽台窗戶前,往外探出半個身子,呆呆地望著下麵的某人。
賈蒼梧坐在茶幾前一邊吃湯圓,一邊捏著手機和人聊天。
他看到我,笑著說,“青娥,來來來,這是老媽親手包的糖心湯圓,甜而不膩,好吃得很。”
我看到老媽從陽台走過來,正板著臉看我。
我老媽在樓上看到了老爸,這會說不定想拿我出氣。
我本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回房間,卻因賈蒼梧這句話,已經沒可能了。
我狠狠地剜了賈蒼梧一眼,大吼,“你還是吃苦瓜去吧!”
老媽則對著我大吼,“你這死丫頭,老娘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她抓起牆角的掃帚便要打我。
我連忙逃竄,賈蒼梧則站起身攔住老媽。
老媽大吼,“死丫頭,每天吃老娘的,穿老娘的,還敢把心思放在外人身上,看老娘打不打你!”
我躲進臥房,把房門反鎖,門外傳來“咚咚咚”的敲擊聲,我不放心,怕老媽破門而入,幹脆把寫字桌也搬到門後抵著。
老媽還在外麵罵我,賈蒼梧則不斷勸說老媽。
我懶得去搭理這頭母老虎,反正隻要她不砸門,就傷不到我。
我坐到床鋪上,盯著老爸給我的禮品袋看了一小會,終於將它拆開。
袋子裏裝著一條咖啡色圍巾以及一張小卡片。
我低頭看自己這一身橙色行裝,和咖啡色的圍巾一點也不搭配,便腹誹老爸不懂審美。
咖啡色這種顏色,不是更適合那些更年期的大媽嗎?
我抓起小卡片,閱讀上麵的內容:
青娥,對不起,這個禮物並不是送給你的。我現在和你張阿姨在一起,不方便給你媽買禮物,才假借你的名義買了這條圍巾。你媽喜歡喝酒,喝完酒就怕冷,經常冷著脖子。你找機會把圍巾送給你媽,就說是你為她準備的新年禮物,千萬別說是我送的。
最後的落款是“最愛你的老爸”。
我的眼睛忽然就濕了。
老爸果然是深愛著老媽的。
可是老爸對老媽的愛不再光明正大,隻能以這種無力方式傳遞,這又是多麼痛心的事情啊?
老媽還在門外對我大吼大罵,我再也忍不住眼淚,大聲哭了出來。
我推開寫字桌,扭動門把手,將門打開,直接把圍巾和卡片遞到老媽麵前,大聲說,“你要打就打吧,反正我早就不怕你打了!”
老媽之前還狀若母老虎,這會卻怔住了,似乎沒想到我敢當麵頂撞她。
她看了卡片上的內容,表情忽然軟化了很多,默默轉身,看樣子是要找個地方好好追憶往事。
我暗暗鬆出一口氣,卻還沒來得及回房,便見老媽忽地一轉身,腳步如風,猛虎下山一般,電光火石間來到我跟前,手中的掃帚宛如古代俠客手中的寶劍,揮動間幻影重重,“啪啪”兩下打在我的屁股上。
我愣了,感受著屁股傳來的火辣疼痛,不敢頓留,大叫一聲,“賈蒼梧,救命!”隨後衝進臥室,將房門死死反鎖。
老媽在外麵大罵,“死丫頭,快滾出來!”
我忍著屁股的痛,大聲反駁,“老爸是想送你圍巾才叫我出去的!你要打去打他啊!打我算什麼本事!”
老媽說,“少在我這裏裝!你爸的事情暫且不說。你給老娘說清楚,誰允許你談戀愛的!”
談戀愛?
我和誰談戀愛了?
林嶽嗎?
我當即否認,“就算你是我媽也不能誣陷我!我沒談戀愛!”
老媽怒吼,“還撒謊!我在洗手間、陽台、沙發上都找到了頭發,還敢說沒有!?”
我忽然回想起,那次國慶假,林嶽在我家住了一晚。他的確在陽台和我聊過天,又去洗手間洗過淋浴,還在沙發上睡過覺。
林嶽走後的第二天,老媽回來,一改往日的形象,好像變成了狗,總在我身上嗅來嗅去的。
莫非那時候她就知道我帶男生來家裏過夜了?
所以她在聞我身上有沒有男生的味道?
可是這種味道,能用鼻子聞出來嗎?
而且既然她早就知道我曾帶男生來家裏過夜,那她當時怎麼沒發作,非得拖到大過年的好日子來收拾我?
我不敢承認林嶽來家裏過夜的事情,隻好硬著頭皮說,“什麼頭發!我怎麼不知道!”
老媽說,“你當然不知道!你要是知道,早就把頭發清理幹淨了!”
我問,“男生的頭發?”
老媽說,“不然還能是你的頭發?”
我說,“就算是男生的頭發,那肯定也是賈蒼梧的頭發!”
老媽大罵,“還嘴硬!你哥是直發,我找到的是卷發!”
我想到林嶽那一頭宛如泡麵的頭發,心裏叫苦。
事到如今,我再也找不到任何借口搪塞老媽,隻得承認,“國慶時,的確有同學來過家裏,但是我們清白得很!”
老媽說,“我管你清不清白!敢帶男的來家裏過夜,看老娘打不打死你!”
我躲在臥室裏堅決不開門,老媽剛才那兩掃帚幾乎打爛我的屁股,如果再來兩下,我非得躺醫院不可。
賈蒼梧說好話,“媽,你別生氣了,青娥到了這年紀,和男生玩得好一點,也不奇怪。”
老媽說,“你還幫他說好話!你以為我不打你!”
賈蒼梧說,“你的確不打我。”
老媽語塞。
我在這時傾吐苦水,哭著說,“老媽,你不公平!憑什麼動不動就打我,連一次都不打老哥啊!莫非我是被你撿回來的!”
老媽說,“你哥是男的,他在外麵隨便怎麼亂來也吃不了虧。你不一樣,你被人占了便宜,是不是還要挺著肚子去上課啊?”
我知道老媽說話一向難聽,但今天不是一般的難聽。
我大吼,“你不要偷換概念!你以為我不知道?老爸不要你了,你就想打我出氣。你才不管我有沒有被人占便宜,你隻知道你的寶貝兒子打不得,要打就隻打我。”
老媽嗬斥,“到底是誰在偷換概念!家裏頭發的事情,你不說清楚,就別想出來!”
片刻過去,老媽又糾正,“你爸不要我了?你聽誰胡說的?你給老娘聽好,是我不要他了!”
我不說話。
老媽在門外繼續罵我,賈蒼梧則不斷幫我說好話。
我知道這麼耗下去沒有結果,隻得再次解釋,“我和他真的沒什麼。”
老媽說,“有沒有什麼,你出來和我說。”
我說,“出去讓你打還差不多。”
老媽說,“反正你遲早挨打,早點挨打早點好。”
這句話真有道理。
我問,“你能告訴我,為什麼等到現在才找我算賬嗎?”
老媽說,“因為我今天心情不好。”
這個解釋真好,反正她抓住了我的把柄,等到心情不好想找個人出氣了才把這件事抬出來,果真高明啊。
我開了門,又吃了五六掃帚,屁股被打開了花,這件事也就到此為止了。
不過老媽打完之後還不忘詢問那個男生是誰,警告我不許再和那個男生聯係。
我隨便說了個名字,讓她慢慢去查。
第二天,我屁股痛,天又冷,沒人叫我起床,我便賴床不起來。日上三竿時,我起床,到洗手池前洗漱,驚訝發現房門玄關前老媽和賈蒼梧的鞋子都不見了。
莫非他們出門了?
我連忙衝向陽台,打開窗戶向下俯瞰,樓下除了兩株抽出幾縷新芽的行道樹,空空如也。
我頓時喜上眉梢,因為賈蒼梧極可能開著車子帶老媽去什麼地方辦事了。
這可謂天大的好消息。
如若老媽還在家,我也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挨上“二次鞭撻”。
我揉了揉屁股,已經不怎麼痛了,心情隨之愉悅起來,模仿林嶽唱歌的樣子,大聲唱起《窗外》。
我吃過早飯,待在臥室裏繼晷焚膏讀詩詞,有時候讀累了,便把我畫的那幅江晚少年圖拿出來看看,或者躺下哼唱一會歌曲,接著繼續發奮背誦。
不覺間,時間來到下午兩點,我的肚子扁了下去,腦袋也跟著罷工。
老媽和賈蒼梧到底去哪裏了,怎麼現在還沒回來?
我納悶著,進廚房做飯,卻不知為什麼,眼皮跳得厲害,久久止不下來。
現在已是春運期,城內城外交通擁堵非凡,賈蒼梧開車又是個烈性子,我忽然有些害怕他載著老媽出了車禍。
我發誓,雖然老媽對我非常非常不好,但是我從未詛咒她死於非命。
無論怎麼說,她都是給了我生命,並且養了我這麼多年的人。
我長歎一聲,出於人道主義,決定給賈蒼梧打個電話,好確定他們娘倆是否平安。
電話接通,我第一時間聽到的不是賈蒼梧或老媽的聲音,而是“劈裏啪啦”的鑼鼓聲,以及陰森、綿長、瘮人的聲音唱出來的《地藏菩薩本願經》。
我打了一個寒顫,詢問,“哥,你和老媽是去吃別人家的死人席了嗎?”
賈蒼梧幹笑兩聲,“青娥,你別瞎說,我們隻是剛好路過這裏而已。你打電話有事嗎?”
我說,“你們兩個一大早就不見蹤影,現在都快到下午了還不回來,你以為我不擔心你們啊?”
賈蒼梧問,“你當我們是小孩子啊?有什麼好擔心的?”
我說,“老媽一個人出去,我不擔心,但是老媽坐你的車出去,我能不擔心?你開車是什麼樣子,你心裏沒數嗎?”
賈蒼梧哈哈笑著,“我們沒事,晚飯前會回來。”
我問,“那你們現在在哪裏?”
“我們現在在——”
“你這死丫頭!我們大人的事,輪得到你問東問西嗎!”
電話裏,老媽打斷賈蒼梧的話,對我吼了起來。
“我什麼都不問,掛了!”
我可不敢再觸怒這頭母老虎,掛了電話,做一頓簡單的便飯,吃了繼續讀詩詞。
下午五點過,老媽和賈蒼梧果然回來了,而且除了他們之外,還有一個客人。
那是一個女人,人還在樓道,我卻已聽到她那如春風過綠野、雨筍落山林的清甜笑聲。
莫非這就是曹霑先生描寫的“丹唇未啟笑先聞”?
我打開房門,看到老媽和賈蒼梧的同時,也看到了那個笑靨如花的女人。
她頂著一頭金發,大馬尾,鵝卵石臉,五官精致,皮膚白皙,和我齊高,體型勻稱,分明不胖,卻又給人一種很有肉感的感覺。這種既視感大概就是皮膚細嫩有彈性,吹彈可破所致。
她身著藤黃色帽衫,湖藍色牛仔褲,米色休閑鞋,衣擺處吊著好幾簇蓬鬆流蘇,腰間係著一條柔軟的絲帶,時髦的同時,不失女性應有的矜持與保守,並且蘊藉著一分美妙的古典韻味。
這發絲、麵容、身段、以及穿著搭配結合起來,無疑將她裝扮成是一個雖然沒我漂亮,但是也美得無可挑剔的美女。
好吧,我稍稍有些自戀了。我有必要承認,如果我不精心打扮一番,的確不如她好看。
“青娥,”女人對著我甜笑,並且很自然地抓起我的手,“我好久以前就想見你了,今天可算見到了。”
我怔了一下,旋即發現她的麵容輪廓有些熟悉,很快便反應過來,這個女人就是要賈蒼梧消火的那個苦瓜女!
原來老媽和賈蒼梧一整天不見人,就是駕車去縈城接這個苦瓜女了啊。
我記得賈蒼梧給我看過她的照片,照片裏的她並不怎麼漂亮啊。
為什麼她的本人能比照片好看?
我猜肯定是賈蒼梧的照相技術太爛,把人家這麼漂亮一美女,照出了一副鬼德性。
我招呼了苦瓜女一聲,拉著她進屋裏坐。
老媽說晚上要慶祝一下,叫我們在家聊會,她則出去訂酒店。
賈蒼梧和苦瓜女手牽手坐在一起,彼此間有說有笑,偶爾還摟摟抱抱,甚至接吻。
我仿佛變成了空氣。
賈蒼梧說,“青娥,現在看到你嫂子了,不會再埋怨我害你吃苦瓜了吧。”
我扁著嘴說,“我早已不怕苦瓜了。我現在隻想知道,嫂子怎麼會瞧上你。”
賈蒼梧說,“因為我帥。”
賈蒼梧的確長得挺帥氣,但是他明顯沒有與他那張帥臉相匹配的氣質,反觀人家苦瓜女,長得漂亮,氣質飄颻,不知是被多少優秀男生追求的女神。
這兩個人在一起,的確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格格不入。
我猜他們好不了多久便會勞燕分飛,再不往來。
然而苦瓜女的下句話直接把我嚇得差點栽倒在地。
她說,“青娥,不出意外的話,明年年底之前,我和你哥就結婚了。”
我看到賈蒼梧和苦瓜女臉上均是幸福的笑容,識趣地不再潑冷水,獨自回房讀詩詞。
下午六點過,賈蒼梧開車載我們去老媽訂好的酒店吃飯。
四個人的晚餐,老媽居然點了我此生所見的最豪華的一桌菜:水煮花生、涼拌毛肚、涼拌牛肉、涼拌豬耳朵、紅燒豬蹄、紅燒獅子頭、香辣排骨、清蒸草魚、木耳肉絲、香菇甲魚湯……
我數過,加上開胃的酸蘿卜,服務員前前後後上了二十三個菜。
這簡直比標準的宴席菜還要奢華。
我大快朵頤的同時,眼睛漸漸發熱,有些想哭。
苦瓜女還沒過門,老媽便對她比親閨女還親,我不敢想象,等賈蒼梧真把她娶過門,這個家還有沒有我的位置。
老媽喝酒,賈蒼梧和苦瓜女便不斷敬酒。三個人推杯換盞近一個小時,老媽和賈蒼梧都已酒酣耳熱,像是有些醉了,反倒是苦瓜女麵不改色,仿佛一直在喝水。
包廂裏的酒味越來越重,我有些受不了,獨自到酒店外透氣。
燈火璀璨的街道邊,我望著掛滿彩燈的行道樹發呆,等待包廂裏的三人出來。
老媽和賈蒼梧沒出來,苦瓜女卻出來了。
“青娥。”苦瓜女再次親切地抓起我的手。
我看著她臉上的笑,也跟著笑一下,“嫂子,你不陪他們娘倆喝酒,出來找我幹什麼?”
“談心。”苦瓜女溫和地笑著。
我問,“有什麼好談的?”
“你哥和我說了,你早戀。”苦瓜女保持淺淡的笑。
我蹙眉,“他叫你來找我的?”
苦瓜女點頭。
我問,“那你想說什麼?”
“我想看看那個男生,你有他的照片嗎?”
“沒有。”
“他的家境好嗎?”
“很不好。”
“他長得帥嗎?”
“其貌不揚。”
“那他很優秀嗎?”
“比我見過的任何人都要優秀。”
苦瓜女不問了,腦袋微垂,像是在思考什麼。
我疑惑,“你沒有其他要說的?”
苦瓜女回酒店,抽出兩隻椅子,並排放在簷下,拉著我坐下,繼續問,“他喜歡你嗎?”
我回想起期末的前一個月,林嶽對我的冷漠,心緒微沉,但依舊自信地點頭,“喜歡。”
“你知道你們都還沒到談戀愛的年紀嗎?”
“知道。”
“那你想過放棄嗎?”
“從未想過。”
苦瓜女再次沉思起來。
我說,“嫂子,如果你想勸我別浪費大好的韶光,把心思都放在學習上,那我隻能捂住耳朵了。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我和他在一起,學習不會落下半分,反而越來越好。因為他比我優秀,我隻能加倍再加倍努力,才有可能望其項背。”
苦瓜女抿嘴一笑,“我沒想勸你放棄他。”
我驚愕,“那你找我談什麼心啊?”
苦瓜女說,“百分之九十九的早戀,都會以失敗告終。”
我說,“好在不是百分之百。”
苦瓜女說,“不過成功也好,失敗也好,至少多年後,你可以昂首挺胸對身邊小朋友們說‘姐可是早戀過的人’。”
我忍不住笑出聲,“早戀是很值得驕傲的事情嗎?”
苦瓜女說,“值不值得驕傲,我說不清,但絕對不會留下遺憾。”
我深表讚同,順著問,“嫂子,你早戀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