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停頓塵封的一頁,
誰的手心如火豔烈?
樹影下的魚龍潛躍,
天杪處的白兔窺竊,
誰在搖曳?
霜花雪雨的肆虐,
是我們的相知相怯。
歌唱著思念永不磨滅,
卻是淒美的十六夜月!
***
接到文少忠的邀約電話時,我才從素描培訓班出來,同陸啟山一起站在公交站台前等十五路公交車。
“青娥,當兵的事情基本上砸了,明天我得去濯城見我爸,跟著學做生意,以後很難再回譽縣了。我今天約了朋友,辦了個餞別會,地點在烏月鎮,你能來嗎?”
“征兵報名沒通過嗎?怎麼會這樣?你的身體素質一向很好啊。”聽著文少忠的無奈歎息,我想安慰他,卻不知道能說什麼,索性先把這個餞別會應下來,“好的,我現在還在南明三路這邊,得先回一趟家,天黑前應該能到烏月鎮。”
“好——好的——”
我聽著他那拖得異常沉重的話音,感覺他有話要說,沉吟著抓了抓腦後的發團,“少忠,你有什麼事直說就好,別把我當外人。”
“沒什麼,隻是一想到明天就要走了,心裏有些傷感。我畢竟在譽縣生活了十九年。”
“沒關係的。男兒誌在四方,無論你走多遠,什麼時候回來,我都在這裏等你。”
“可是——”
“不用可是了,我一定會等你的!”
“好吧——”
掛了電話,我忍不住歎氣,心中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酸澀。雖然早就知道他一定會走,無論他能不能當上兵,我們都得分開,但是真的等到這一天時,我的心依舊如刀割般疼痛。
文少忠是我的男朋友,我們交往快一年了。
在我的記憶中,他是那種除了學習成績不好,其他任何方麵都出類拔萃的優秀男生。
誠然,學生的主要任務理當是學習。隻要學習成績好,哪怕一些學生品行不端,劣跡累累,也多半能得到老師和領導的包容。反過來就是,學習成績不好的學生,隻要稍有錯誤,便一定會受到最嚴酷的懲戒。
就在我上高中的第一個月,親眼見證了一個僅僅因為偷偷吸了一支香煙,便被教導主任無情開除的差生。
文少忠也是差生,但他和其他差生不一樣,至少他讓老師省心,從不違反校規校紀——和我談戀愛是例外,反而頻頻傳出令人口口稱讚的佳話。
他曾和持刀的搶劫犯搏鬥,在被搶婦女的驚呼聲中,頂著後背被連劈兩刀的痛楚,奪回婦女的包包,並且成功製服歹徒。
那時他還在讀高二,不滿十八歲。
我想,他的征兵報名沒能通過,鐵定是因為背上的兩道傷疤。
畢竟身上有疤的男性,報名通過的幾率小之又小。
我覺得,文少忠能成為我的男朋友,是我的幸運。他總是給我最大限度的寬容,把我寵得像古代的公主一樣,無論我怎樣放肆、怎樣無理取鬧,他都回以我最溫暖的笑容,滿足我的一切無理要求。
現在他要走了,我本就缺少愛的生命裏,又少了一束光。
“青娥,車來了。”
我從綿長的思憶中清醒過來,看到停在站台前的公交車,又偏頭看向陸啟山,微笑著點點頭,隨他一起上車。
“陸啟山,”我坐到靠窗的位子,盯著窗外不斷向後奔跑的大樓,心中空空的,想找個人說話,於是喚出陸啟山的名字,“你談過女朋友嗎?”
陸啟山是一個很陽光、很帥氣,同時也非常溫雅可親的好男生。他和我不同校,比我高一級,在譽縣二中讀高二。
我覺得,他這種學習好、性格好、而且有特長愛好的男生,鐵定受校內女生喜愛。
陸啟山沒回答。
我偏頭看過去,見他把素描紙平平地攤在雙腿上,正全神貫注地繪畫。
他太認真,沒聽到我說的話。
我心中略微懊惱,想看看他到底要畫什麼,便目不轉睛盯著白淨的素描紙。
怎知他像是感覺到了我的目光,隻草草描了兩筆,連基本的圖形輪廓都沒出來,手便僵在素描紙上不動了。
他用平靜若鏡湖的眼睛看著我,“青娥,你看著我幹什麼?”
“我就想知道你在畫什麼。”我把剛才的問題忘了,順著他的話回答。
“蛾子,”他的兩唇緩緩翕動著,卻連眼睛也不眨一下,“在夏天,比蒼蠅還要煩人得多的蛾子。”
蛾子的確是一種很煩人的昆蟲,它總是在我的房間裏飛來飛去,尤其喜歡飛到我的手機屏幕上,而且我還不敢打它,一打就打出一手心的白色粉末。
聽說那種粉末容易引起皮膚過敏的症狀,讓人長痱子,起浮腫。
“既然你知道蛾子煩人,為什麼還要畫它?莫非你不討厭它?”我不理解,繼續問。
陸啟山抓了抓額前的頭發,把鉛筆咬在嘴裏,“因為蛾子會無怨無悔地撲向火焰,哪怕被燒成灰也義無反顧。”
“這可真是淒美的故事,”與陸啟山聊天就是這麼無聊的事情,我現在不開心到了極點,因為我的名字差點就被起成蛾子的蛾,“那你下輩子投胎當隻蛾子吧!我一定拍死你!”
“青娥”有好幾個意思:其一是青女,神話中主司霜雪的女神;其二是美麗的少女;其三是黛眉。
我覺得這三個釋義都非常好,和我一樣漂亮,所以我挺喜歡自己的名字,打心裏感謝我那拋兒棄女的老爸。
我媽最初給我起的名字是“青蛾”,釋義和“青娥”差不多,也指美少女和黛眉,出自唐代杜審言的《戲贈趙使君美人》,原句是:紅粉青蛾映楚雲,桃花馬上石榴裙。
我媽的想法沒錯,但讓我的名字裏帶了一個“蟲”,而且是最讓人討厭的“蛾”,我就氣不打一處出。
如果我當時不是什麼也不知道的嬰兒,一定會蹦上去咬她一口。
幸好我爸也算學識淵博,在不改變我媽的初衷的情況下,將“蛾”改成了“娥”,才讓我幸免於難。
“我不是蛾子,”陸啟山溫雅一笑,用尖尖的鉛筆指著我,“你才是。”
我不是蛾子!打死我也不想當蛾子!
我在心裏怒吼,嘴裏凶巴巴地指責他,“你怎麼說話的!虧我還一直覺得你有涵養!”
“我很不想這樣說,”陸啟山轉了轉手中的鉛筆,猶豫好久,“就當我多嘴吧。我有聽見你和文少忠的通話,如果你信我,今天別去見他。”
我愣住了,因為陸啟山的表情非常凝重,像是預見到了什麼不好的事情。
陸啟山不再說話,埋下頭繼續描他的蛾子。隻不過他隻描出了一個大致輪廓,還沒來得及勾勒光影,公交車便到站了。
他收好素描紙與鉛筆,起身對我笑了笑,步子矯健地下了車。
我還有三個站才下,這期間一直思考陸啟山說的話。
在我看來,陸啟山一向是值得信賴的人,如果他認真說了某件事,便證明那件事非常重要,因為他從不虛張聲勢,誇誇其談,更不穿井得人,無中生有。
他勸我別去見文少忠,莫非他知道什麼我不知道的事情?
我暗自思量,把文少忠和陸啟山放在同一個天平上比較,結果文少忠以壓倒性的優勢擊敗了陸啟山。
我果然還是更相信文少忠啊。
車子到站,我快步回家,把素描工具都收回寫字桌的抽屜裏,又從衣櫃最裏麵的香囊旁邊取出我的提包。
提包小小的,隻夠裝零錢、卡件、鑰匙、手機等小東西。
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收藏著,如視珍寶,因為它是我活了十六年,我媽送給我的唯一一個禮物——她在路邊攤花二十七塊買來的。
那時我才上初一。
從那以後,我為了讓這個提包有價值,開始存錢。無論是五毛一塊還是五十一百,都被我疊得整整齊齊的放在裏麵。
我存了快四年的錢,期間出現過幾次提包裝不下我的錢的情況,我便去樓下便利店把零錢都換成一百麵額的整錢。
現在提包依舊是鼓鼓的,大部分都是一百麵額的紙幣,加起來有接近三千塊。
這筆錢對很多和我同齡的學生而言,是一筆巨款,夠揮霍很長一段時間了。但它在我看來,卻是揮之不去的疼痛,因為我哥隻需要在我媽麵前撒嬌兩次,就有這麼多錢了。
我從提包裏取出兩百塊,心想著應該夠用了,便準備把提包放回去。
片刻過去,我又感覺到不對。
提包本身也是女性的裝飾品之一,雖然這個提包很廉價,但是做工和顏色都相當不錯,若我提著它去見文少忠,應該可以給他留下更美的印象。
我猶豫過後,把提包裏的兩千多塊都取出來,放到衣櫃裏藏著,提包裏隻放兩百塊,再把提包提手裏。
我對著鏡子審視自己的儀容,白皙,美麗,高挑,曼妙,穿著搭配也相得益彰,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頭發。
發包總歸沒有自然披散的長發好看。
這個夏天很熱,我不敢把頭發披下來,不然發絲很快會被汗水打濕,粘在我的額上,鬢邊,以及脖子上,很是難受。
現在是下午四點半,最辣的日頭已經過去,到了晚上會涼快很多。
我猶豫過後,耐心地洗了頭發,讓它們蓬鬆地披在胸前和後背,再次對著鏡子審視。
鏡裏的我,像因頑皮被罰下凡的仙女,我看著滿意極了。
我準備出門時,路過寫字桌,看到桌上的素描工具,無由來地想起陸啟山的規勸。
烏月鎮距離譽縣隻有十公裏左右的路程,雖不遠,但對我而言,相當陌生。
如果我在那個陌生的地方遇到危險的話,該怎麼辦?
我下意識把素描鉛筆放進提包裏,心想著如果有人敢打我的主意,就用鉛筆紮死他!
我前腳剛出門,迎麵便駛來一輛大眾車,端端正正停在我家大門前。
我立刻來了氣,因為車裏戴著墨鏡,一邊打電話,一邊開車窗向外邊探腦袋的男人是我哥,賈蒼梧。
“大梁貴公子,氣蓋蒼梧雲。”的賈蒼梧。
我每次看到他就莫名火大。
老媽的脾氣糟糕透頂,經常對老爸大吼大叫,有時候還動手打人。在我六歲的時候,老媽懷疑老爸有外遇,結果事實證明,老爸根本就沒有招惹其他女人。然而老媽非但不道歉,反而提出了離婚,並且態度堅決。
老爸大方得很,明明那麼有錢,離婚後卻把我和我哥的撫養權都交給了我媽。
我媽分明是個女人,偏偏還重男輕女,導致我在家裏的地位一天不如一天。
我絲毫不懷疑,如果我和我哥同時掉進水裏,我媽會毫不猶豫救起我哥,讓我淹死算了。
“青娥,你提個包幹什麼?”賈蒼梧打開車窗點上一支煙,又從車子的抽屜裏取出一盒酸奶,遠遠地向我遞來,“是要出去聚會嗎?”
我看著他還算和善的麵容,心中的氣消了大半。
我承認,其實我並不討厭我哥。這些年裏,我哥對我還算不錯,至少從不對我發脾氣,有時候老媽打我罵我,他還幫忙說好話。
我真正討厭的是我媽。她總是偏袒我哥,我有的東西,我哥一定有,而我哥有的東西,我大多沒有,比如他現在開的這輛拉風得不得了的小車。
我向前走兩步,接過賈蒼梧手中的酸奶,插上吸管使勁吸了一口,“我要去一趟烏月鎮,和朋友吃飯。”
“烏月鎮?”賈蒼梧吸了一口煙,額頭慢慢擠緊,“烏月鎮到我們這裏的汽車,下午六點半就停班了,你去了之後怎麼回來?”
“我隨便找個小旅館過夜,”我喝完酸奶,把空盒子丟進路旁的垃圾桶,“明早乘坐早班車回來就可以了。”
“你和媽說過嗎?”賈蒼梧的眉頭越皺越緊,不依不饒地追問。
“沒什麼好說的,反正我死在外麵也沒她什麼事。”我忍不住心中的怨氣,忽然就把這句話說了出來。
賈蒼梧安靜地盯著我,那一張繼承了我爸的英氣的臉上寫滿嚴肅。
他擰開車門,一把扼住我,防止我跑掉,另一隻手則掏出手機打電話。
我猜他是在給老媽打電話,目的是讓老媽罵我,不讓我去見文少忠最後一麵。
可沒有。賈蒼梧打通老媽的電話後,說的第一句話是,“媽,我今晚帶青娥出去玩,不回來吃晚飯。”
隨後他又連續說了好幾次“好的”,接著掛了電話。
待他鬆開我,我才從驚疑中回過神來,“哥,你要送我去烏月鎮?”
“我不知道你去那邊幹什麼。不過你一個女孩子,去那麼遠的地方,晚上還不回來,我不放心。”賈蒼梧的煙癮很大,剛才那支煙才吸完,現在又點上了第二支。
我的心裏略微感動,卻堅決不說謝。
哥哥關心妹妹,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
我才不會因為家裏有個不可理喻的老媽,就對我哥放低身段!
我捏著鼻子坐上副駕駛座,驚訝發現車裏的香煙氣息並不是特別重,似乎賈蒼梧也很愛惜他的新車,並不經常在車裏吸煙。
賈蒼梧開車時很不老實,經常是一隻手抓方向盤,另一隻手抓耳撓腮的,有時候還抓起手機看一眼。
若不是我知道他考駕證用了三年時間,其中還因為科目二連續五次沒考過,重新交過報名費,還真會誤以為他是有著豐富駕駛經驗的老司機。
車子出了譽縣,喧鬧的大馬路變得冷清不少,來回穿梭的車輛變少了,路兩側鱗次櫛比的高樓也被直衝天際的白楊,以及綿延起伏的山脈替代。
今天是二零零九年,八月六日,立秋的前一天。
大山並不被酷夏的炎炎永晝蒸融,也不被即將到來的蕭瑟寒秋扼殺,永遠透著蒼翠欲滴的新綠。
一碧萬頃的美,隻在遠離城市的地方才有。
我莫名聯想到,如果我是一個住在山腳下的農家女,傍著蒼翠的青鬆與姌弱的柳枝,頭裹粗糙的絲巾,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都舀一瓢來自林間的山泉,升起白生生的炊煙,與老人和孩童共享來之不易的餐飯。
這好像也是非常幸福的事情,至少比在這個受盡委屈的家裏要幸福得多。
十公裏左右的路程,賈蒼梧隻用了不到十分鍾就跑完了。
我敢打賭,這家夥遲早被吊銷行車駕駛證。雖然我也不是很懂交通知識,但一路上路邊的交通牌子上不隻一次出現“限速40”的提示。
傳聞中,烏月鎮是一個相當貧窮的小鎮,唯一一條還算漂亮的街道裏,也是遍布衣衫襤褸的老人。
這裏沒有任何特產,如果有,那肯定是窮人。
文少忠是這個鎮子的居民,卻並非窮人。
他的家庭條件比之不少縣城的大戶人家還要好一點。因為他父親有本事,在遙遠的濯城做生意賺了大錢,早就可以舉家搬去大城市了。奈何他的外婆不願走,他和他的母親拗不過老人,才一直住在鎮上照顧老人。
“青娥,想見誰就去見吧。”賈蒼梧剛下車便又點上香煙,摘下墨鏡捏在手裏把玩,“我還有事,要回譽縣,你玩夠了,不管多晚都記得打電話給我,我來接你。”
“好的。”我幹巴巴地應了一聲,提著包向鎮子裏走。
我絕對不會告訴他,他對我越好,我的心裏就越酸。
如果老媽對我有對他一半的好,我也不至於老是在晚上偷偷流淚。
穿過破破爛爛的矮房區,又一路打聽,連續折轉兩條巷子,最後沿河走了一段,我終於找到烏月鎮裏唯一的一條街道。
我給文少忠打了電話,告訴他我到了,就在街口站著。
他叫我先等等,說是沒想到我這麼快就到了,大概半個小時才來接我。
電話裏好像有女人的聲音,我沒聽清,還想問,他卻已經掛了電話。
我不開心。
在這個人人都討厭等人的時代,什麼時候連早到也變成罪過了?
我望著西方紅豔豔的夕陽,心想著現在時間本就不早了,我分明對他說的天黑以前會到,我現在來有什麼不合適的?
我不想站在街頭惹人注意,因為我是一個漂亮的大姑娘,長時間徘徊在原地,可能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於是我又原路返回,到河畔邊找了一塊還算幹淨的石頭坐下,耐心等待文少忠的來電。
這條河不知從何處來,也不知最終會彙入哪條大河,流入大海。
河水很清,目測深度過膝不過腰。
我能看到水裏的遊魚與小河蝦,一塊長了些許青苔的大石頭下麵還藏著一隻青紅色的螃蟹。
看到螃蟹,我想到了初中時代的事情。
語文課本上有一篇課文是節選的《勸學》,作者是戰國時代的大文學家荀子。
《勸學》裏有一句,“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鱔之穴無可寄托者,用心躁也。”
當時語文老師平平淡淡就把這句話講過去了,所有同學都像傻子一樣點頭,隻有我提出疑問,“老師!螃蟹不是八個爪子嗎?”
我沒下過河,沒抓過螃蟹,但吃過啊。
螃蟹的八個爪子我可是數得清的。
班上同學哄堂大笑,都笑我嘩眾取寵,沐猴而冠,連大文學家荀子的文章都敢質疑。
結果老師的解釋是,當時荀子生活在沿海一帶,海蟹的確是六個爪子。
我恍然大悟,班上的同學也不笑了。
荀子沒錯,海蟹六個爪子,但是我們這裏沒有海,河裏的螃蟹明明是八個爪子,這些笨蛋還敢笑我,簡直無知!
這會河裏的螃蟹有半邊身子壓在石頭底下,我想數它的爪子卻數不全,又不太敢下河抓螃蟹,便想著等文少忠來了,一定要他把河裏的螃蟹抓來向我謝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