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掌櫃一下子像泄了氣的皮球,在十幾支槍口的注視下,乖乖地簽上了名字,然後雙手被繩索牢牢地固定在身後。
這時艾小鳳在炕上蜷縮成一團,依然一臉的驚懼。那個領頭的糾察隊員看著她問道:“你是他什麼人?”
“我是被他搶來的!我婆婆死前欠了他五付藥錢,今天剛巧被他遇上,不由分說,就把我搶來了。”艾小鳳急切地表明自己跟眼前的這個惡人沒關係。
王掌櫃還是證實了艾小鳳的話。就這樣,王掌櫃被帶走了,艾小鳳被放了。
天黑了,艾小鳳一個人走著,大街上五光十色的霓虹燈奇怪地瞧著她。長春,在她心目中,那是城裏,是她完全陌生的另一世界。雖說從前她也來過,那是和大錘來送貨的,辦完事就走了,艾小鳳從來沒想過今天居然要在這座城市裏找自己的家。此刻,街上的店鋪早都打烊了,行人也很少。偶爾有從她身邊走過的,也是行色匆匆。她問了幾個人,卻沒人知道劉老大糧店在什麼地方。是啊!長春這麼大,糧店不知有多少家,誰會知道呢?她隻知道劉老大糧店在城東。東在哪兒呢?這茫茫黑夜怎麼辨別東呢?她猜測著走著。上次她從林家回來,就是憑直覺判斷的。可是今晚卻不對了,已經走了很長時間了,怎麼還沒到家呢?耀眼的霓虹燈光漸漸少起來了,房子也少起來了,眼前的景象讓她感到自己對方向的判斷顯然錯了,怎麼會越走越荒涼呢?她知道自己迷路了。路上看不到一個行人,她開始著急。拚命地走著,腳下是一條寬闊的大路,通向不知盡頭的遠方。她被黑夜籠罩著,開始害怕了。她感到身上有點冷,她怕再遇上像王掌櫃這樣披著人皮的狼。艾小鳳越怕就越急,越急腳下的步子就越快,越急就越找不準方向。她像一隻無頭蒼蠅,亂撞一氣。家在哪兒呢?急得要哭了,可是在這茫茫黑夜裏,哭有什麼用呢?她恨自己的莽撞,恨自己的膽小。要是林大錘或者劉長河在自己身邊就好了,就用不著害怕了。這黑夜才剛剛開始,夜有多長啊,這漫長的夜怎麼熬得過呢?她終於不敢再往前走了,蹲在路旁,傷心地哭了起來。也不知哭了多長時間,前方出現了燈光,她抬頭去看,是一長串的燈光,燈光在移動著,越來越近,越來越亮。她判斷那肯定是個車隊,因為她已經聽到汽車的馬達聲了,什麼車這麼多呢?一定是軍車。國民黨早跑了,一定是解放軍的車,想到這兒,她興奮地站起來朝著車隊揮手。
打頭的那輛車終於在她跟前停了下來。左光輝從車裏探出頭問道:“姑娘,你攔我們的車有什麼事嗎?”
艾小鳳見說話的人披著軍大衣,態度挺和氣的,就鼓起勇氣說:“解放軍同誌,我迷了路了,找不著家了。”
“你家住在什麼地方?”
“我也說不清楚,隻知道是在長春開糧店的。”
“這黑燈瞎火的,你一個姑娘家也不安全,上車吧!”
就這樣,艾小鳳還沒弄清這車開往哪兒,就稀裏糊塗地爬上了車。第二天下午,車到了龍脈,停在了縣政府大門前,艾小鳳急忙從車廂裏跳了下來。左光輝從駕駛室裏走了出來,見艾小鳳凍得直跺腳,就笑著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你打算怎麼辦呀?”
艾小鳳並不回答,卻問道:“這是什麼地方?”
“這兒是龍脈縣縣政府,我是左縣長,叫左光輝,有事就來找我好了。”左光輝熱情地介紹著。
不料,艾小鳳還是不回答,她深深地鞠了一個躬:“謝謝,謝謝你了!”說完一溜煙兒跑了。
左光輝望著艾小鳳遠去的背影,笑著搖了搖頭:“這姑娘有點意思!”
新的地方,就會有新的故事。等著瞧吧。
艾小鳳本來是急著回家的,但是,經過了汽車漫長的顛簸,長春已是越來越遠了,再想回家對於她這樣一個身無分文的女人來說,已經沒那麼容易了。尤其是經曆了這幾次劫難,她仿佛一下子成熟了不少。人生竟然是那麼變化無常,隻有天地永遠那麼寬廣,這一切好像都是老天特意給她安排的。讓她經曆家破人亡,又讓她經曆人生最不堪的淩辱,她還怕什麼呢?既然老天把她送到了龍脈,想家又有什麼用呢?一種新鮮感驅使著她,就在街上閑逛起來。這龍脈不同於長春,主要街道隻有四條,成井字形。兩條縱向的叫大馬路、二馬路,兩條橫的叫前橫街、後橫街。每條街最長不超過10裏。不一會兒,她就逛了個遍。她感覺這龍脈街市最大的特點就是糧店多,大街上是大糧店,旮旯胡同裏是小糧店,商家主要是靠批發,也兼零售。逛了半天,艾小鳳有些餓了,她想起到現在自己已經兩天沒吃一口東西了,回家的念頭又冒了出來。她想,劉長河找不到自己一定會很著急,公公婆婆說不定還會把她當成一個騙子呢。她覺得自己應該回去,不能讓人瞎猜忌自己。可怎麼回去呢?這離家後的這段經曆怎麼說呢?即使說了,公公婆婆能信嗎?她犯猶豫了。肚子早已餓得咕咕叫了。出來時身上又沒帶一個錢,上哪兒去吃飯呢?她忽然有主意了,昨夜搭軍車遇到的那個男人,慈眉善目的,挺好說話的,今早還跟自己說他是縣長,要有啥事可以去找他。隻怪自己當時匆匆忙忙地離開,連人家姓啥都沒記住。管他呢,反正上縣政府找縣長就對了。一個縣還能有幾個縣長不成?她滿懷信心地朝縣政府走去。
縣政府大院裏挨著牆排著一溜桌子,桌子前坐著戴著紅袖標的工作人員。院裏院外擠滿了人,人們正圍看著廣告欄前貼著的一張招工啟事。艾小鳳擠上前去,她認識不了幾個字,就攔住正在往外擠的一個男子問道:“這位大哥,這上麵寫的是啥事啊,這麼熱鬧!”
艾小鳳問的那個人正是周泰安,見問話的是個壯實的姑娘就說:“你沒看呐,那張告示上說:縣糧庫要招收國營職工。要求男性,年滿十八周歲,身體健康,還要有能證明你身份的東西,我們才能收。你是替你男人來報名的吧?詳細情況你自個兒看吧。”
這時有一個報名者擠到了周泰安麵前:“我說,長官,我們都是逃荒來闖關東的,哪兒有什麼證明身份的物件啊?”
周泰安邊走邊回答道:“如果有老家鄉政府開的證明最好了。沒有的話,像你來的時候的火車票啦,也可以。”
“那要是什麼也沒有呢?俺一個討荒要飯的,哪兒有錢起什麼火車票呀?俺是靠兩條腿走來的。”有人問。
周泰安語塞了,他不知怎麼回答,那張告示是翟斌起草的,關於要證明這一條原先並沒有,還是自己讓他加上的。當時尋思國營企業招收一個職工,總得弄明白他是從哪兒來的吧,就這麼加上了,沒想到反給自己找了麻煩。
望著來報名的人有些灰心,有的想走開。閻永清站了起來:“同誌們,既然要大家提供證明有困難,這一條就取消了。報名的時候,隻要說清楚你是哪兒的人,在家幹什麼就行。”
“閻叔,你看我行嗎?”一個怯生生的聲音。艾小鳳順著聲音看去,此人長得胖乎乎,一動彈渾身的肉都在顫。
“喲!這不是鄭家二小子嘛,怎麼你們家雜貨鋪不開了?”閻永清問。
“不,我爹說我年紀輕輕的,守著個小鋪子沒出息。這回是招收國營糧庫的職工,隻要國家黃不了,就總能吃上皇糧不是?旱澇保收。我爹就叫我報名來了。”
“你去報名吧!不過,在糧庫幹活可得準備吃苦啊。”
鄭家二小子一吐舌頭:“那就先試試看唄。”
門檻一降低,報名的人群又開始熱鬧了起來了。
“長官,我叫臧大山,是山東沂蒙地區的,我們老家都穿自己家做的牛鼻子鞋,你看行嗎?”說著他抬起腳讓人看。
“長官,我叫齊大根,老家在山西。家鄉產大棗,我這根打狗棍就是從我家棗樹上砍下來的,你看行不行?”
……
工作人員開始忙碌起來,報上名的人都滿意地離開了,都是男的。艾小鳳心裏像在打鼓,本來是來看看的,也許是受現場氣氛的鼓舞,她對自己說:試一試吧,回家也是吃閑飯,在這兒幹,自己就是國營糧庫的職工了,還可以掙工資。可是剛才那個男的明明說,人家不要女的,怎麼辦?再等等看看吧,艾小鳳越等越看越著急。本來並不抱什麼希望,現在她越來越想得到這份工作了。她怕人家要是招夠了數就沒指望了,於是就決定試一試。她用力往前擠去,加上急的,汗也出來了。眾人見是個女的,紛紛給她讓路。艾小鳳擠到了閻永清跟前,也顧不上擦汗,急急巴巴地說:“長官,我是長春來的,家裏……家裏是開糧店的。”
閻永清仔細地打量了一番,為難地說:“對不起呀姑娘,我們不收女的……”
“為什麼?”艾小鳳並不氣餒。
周泰安見是先前問自己的那個女子,就說:“這還用問嗎?糧庫的活不是一般人能幹得了的。扛麻袋、上跳板、裝車卸車、揚場,除了力氣,還要技術。身板弱一點的男人我們也不要,何況……”剩下的話他不說了,那意思就是:姑娘,你還是識相點,回家去吧。
哪知道艾小鳳把胸一挺,大大咧咧地說:“我在我們老家是打鐵的,要力氣,我有!幹別的我也行。”
閻永清不好再說什麼了,就問道:“你都會啥呢?”
艾小鳳急得要哭,就說:“我有手藝。”
這句話一出口,立刻招來人們的擠兌:“什麼手藝?生孩子的手藝吧?”
眾人哈哈大笑起來。有人對艾小鳳說:“人家都不要你了,快躲開,別耽誤我們正事兒。”
艾小鳳斜了一眼那個擠兌她的男人,對閻永清說:“長官,我真的有拿手絕活,我的絕活在你們糧庫保管用得著。”
這句話管用。閻永清問道:“那麼姑娘,你有什麼絕活呢?”
艾小鳳說:“我的手就是一杆好秤,我能用手掂糧食,隻要我能拎得動,我就能掂出多少分量來。”
旁邊立刻有人說風涼話:“吹著嘮吧,這年頭反正吹牛也不上稅。”
閻永清問道:“真看不出來,試試怎麼樣?”
“行啊!”
閻永清讓翟斌趕緊上食堂借杆秤去,不一會兒秤拿來了。周泰安問道:“姑娘,你能蒙出分量還差不多,說能掂出分量來,可別差太多噢。”
“上下差不到哪兒去。”艾小鳳蠻有信心地說。
那個說風涼話的男子又說:“是差不到哪兒去,要是100斤的東西,上下最多就差100斤唄。”
眾人又是一陣哄笑。
閻永清說:“姑娘,這裏沒糧食,你掂物也成吧?”
“成,隻要我拎得動。”艾小鳳爽快地說。
周泰安把那根棗木打狗棍交給艾小鳳:“你就掂掂這個吧。”
艾小鳳接過棍子一掂,脫口而出:“二斤一兩。”
周泰安再用秤一稱,果然是二斤一兩,他驚奇了,他又把自己剛才坐的那把椅子給艾小鳳。
艾小鳳用手一拎,又是脫口而出:“十四斤六兩。”
周泰安接過椅子一秤,他驚奇極了:“嗨,大家看,絲毫不差呀。”
眾人圍過來看秤星,一片掌聲響起。
閻永清激動地對艾小鳳說:“姑娘,你叫什麼名字,我們收你了!”
艾小鳳吞吞吐吐地說:“我叫--劉小鳳。”
“你在龍脈有親戚朋友嗎?”閻永清又問。
“沒有。”艾小鳳說著搖了搖頭。
閻永清尋思了一會兒說:“那你就和炊事班的鄒大姐擠一下,如果不方便,等過些天我手裏的事兒辦完了,再幫你另找個住的地方。”
艾小鳳樂了。這兩天壞人也遇上過,但自從那個王掌櫃被抓走以後,她的厄運算到頭了。自從自己一出長春,來到了龍脈,遇上的盡是好人。她不好意思地說:“我初來乍到的,還不知道上哪兒去找鄒大姐呢。”
“劉姑娘,你別急,我給你找一個人領你去。”閻永清看了看周圍沒有自己太熟識的人,就回頭對翟斌說:“翟主任,還要再麻煩你一下,把劉姑娘安排到食堂的鄒大姐那兒去吧,生活上請她照顧一下,然後再把她送到糧庫工地去,跟他們陸雲主任說一下,就安排她檢秤。”
翟斌把她領到機關食堂,正趕上吃午飯,鄒大姐就給艾小鳳和翟斌拿了四個包子,兩盤炒菜,兩碗湯。翟斌才吃了一個包子一碗湯就吃飽了,艾小鳳把剩下的全打掃了。這個鄒大姐可是個熱心人,見翟斌給自己找了個做伴的,滿心歡喜。她見艾小鳳吃飯時狼吞虎咽並不見外,就格外喜歡。吃完飯,她把翟斌打發回去了,說剩下的事她來辦。趁著午休,兩人嘮起了家常。艾小鳳自打一見麵,就覺得自己與這位大姐特別投緣,經不住熱心大姐的三問兩問,她就把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一股腦兒告訴了她:新婚之夜丈夫離去,王老虎來劫,殺死了家裏的三個鐵匠,婆婆與匪徒拚命,反而遭打,從此一病不起,為救婆婆賣身劉家,不久,婆婆死了,無家可歸,便去了買主家改嫁了劉長河。這劉長河是個通情達理的人,暗中幫她,讓她去找前夫。在這過程中,又遭債主搶人,後又意外獲救,回家途中迷路,陰差陽錯到了龍脈。鄒大姐萬沒想到,眼前這個年輕女子竟有這麼曲折感人的經曆,自然跟著陪了不少眼淚,並答應幫她打聽林大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