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新任(1 / 3)

天黑下來了,左光輝的辦公室裏亮起了燈,會議還在繼續。聽說新來的三江行署專員洪濤要親自送縣委書記林大錘上任,還有三天就到。左光輝要抓住這一機遇,給新領導一個好的第一印象,所以,這個馬拉鬆會議開了一天還沒開完。會議有兩個中心議題:一是討論如何向新來的縣委書記彙報縣裏各方麵的情況;二是研究如何做好這次二百多人的歡迎和接待工作。關於彙報情況,都研究了一上午了,還是沒個頭緒。最後,左光輝要求各部門把各自的情況概要書麵整理好,兩天以後彙總到他這兒,彙報這事兒由他負責。午飯以後,會議進入第二項,照例還是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嗆嗆,左光輝在臨近結束前做了總結性的發言:

“……剛才我講了這次歡迎工作的重大意義,上級給我們縣指派縣委書記,這是對我們龍脈的巨大關懷,洪濤專員又親自送他上任,足見上級領導的重視。因此各人都要把各自分管的工作做好,做得再細一點,要以實際行動迎接縣委書記的到來……下麵,我再把各項工作再具體落實一下:

“關於宣傳工作嘛,重點是要營造氣氛。翟斌,你是辦公室主任,縣政府門前的歡迎大標語,要到來的那天起早安排人掛,別讓風給刮了,讓雨給淋了。另外光有兩幅大標語還是太單薄,最好在樓兩邊的樹趟子裏,再插些個彩旗,沒有就去現做,反正以後也用得著。辦公大樓進門的地方要安排幾塊板報,內容可以是歡迎林書記到咱縣工作啦,反映咱縣支前工作的成績啦,表表決心也行,堅決擁護人民政府,堅決擁護共產黨……總之,這一攤子由你負責,你自己去動腦子吧。

“另外,大隊人馬一到,光看著熱鬧還不行,耳朵裏也得充滿歡樂的氣氛,這事就交給周局長去辦吧,你去向縣裏的戲班子借幾副鑼鼓家夥,找幾個人練一練,得敲出花花點子來,可不能整得亂馬齊糟的。再買些掛鞭、二踢腳什麼的,要專人負責。車一到,就給我來個鑼鼓喧天,鞭炮齊鳴,一定要把這歡迎場麵整得熱熱鬧鬧的。

“常永瑞你們公安局那天任務也不輕。一定要維持好秩序,讓那些破衣爛衫的叫花子遠點兒閃著,別讓人家一到龍脈見到的人都跟要飯似的……”

“文化局的龍局長你負責組織歡迎隊伍。找一些穿戴體麵的人家,穿得花花點兒,能俏的盡量俏點兒,拿點鮮花小旗啥的……另外再把會扭大秧歌的、會踩高蹺的大老娘們兒,大老爺們兒組織起來,有什麼絕活兒的,讓他們露一手。總的思路是:要顯示出咱解放了的龍脈縣人們內心的喜悅,煥然一新的精神麵貌;要體現出咱龍脈縣一派歌舞升平的氣象來。”

“馬奇山還是負責這二百多號人的吃住……”其實,這個問題他心裏也沒譜。縣裏到處在鬧糧荒,上麵隻撥過來一部分口糧,他也想讓大家吃得好一點,可是,經費從哪兒來?

見左光輝頓在那兒,馬奇山知道他犯難,就接上去說:“咱龍脈再窮,這第一頓飯怎麼也得讓人吃好,哪能讓人家大老遠一來就吃窩頭菜湯呢?”見左光輝不吭聲,於是進一步試探道:“要是我有辦法辦幾桌接風宴,招待林書記和墾荒大隊的主要領導,你看怎麼樣?”說完他望著左光輝,試圖從他臉上看出內心的變化。

左光輝當然明白,如果能那樣,當然好。既顯出了自己的熱情好客,林書記麵子上也有光;這樣做同時也為林書記熟悉龍脈縣的方方麵麵重要人物創造了條件,一舉三得,有什麼不好?於是他說:“好當然好,可是有什麼辦法呢?”

“隻要你說一聲辦,其他的事我來解決,你不用操心。”馬奇山胸有成竹地說。

“好吧,你就去辦吧,盡量別太鋪張,戰爭年代嘛,如果有可能,盡量讓其他同誌也適當改善一下。”左光輝知道馬奇山有辦法,縣財政沒有,可是馬奇山手裏管著百十來號糧商糧販,一人身上拔根毛,到他手裏就有一把了。這個縣裏也多虧了他,一些難辦的事隻要交到他手裏,他都有辦法擺平,自己這個縣長許多地方還得仰仗他。左光輝心裏有數,嘴上也就不再細究了,末了他再次強調:“我剛才隻是粗粗拉拉地說了歡迎工作的總體要求,具體的事還要依靠大家去辦。你們看看,還有什麼補充的沒有?”等了一會兒,見沒人補充,他就讓剛才沒有點到名的同誌到時候跟他一起負責接待。倒個水,跑跑腿什麼的,身邊總要有個把人。左光輝雖說有些婆婆媽媽,但他還是很得意自己對工作的總體布置,既精細,又講究民主作風。

“左縣長把工作想的那麼周全,說得滴水不漏,我們哪有什麼補充的呢?”周泰安討好地說。其實這磨豆腐的會都開過好幾次了,交代給他的事早辦完了。他感興趣的事是有關新來的縣委書記的消息:“我聽說這個林大錘是長春人,老家在山東,打鐵的出身,處事挺隔路,他在前線打仗是個大英雄,要說領導一個縣的工作,他哪能跟左縣長您比呢,您放心,我們以後還是聽您的。”

這些話左光輝聽來心裏暖暖的,可他故意一本正經地說:“周局長,人家是上級派來的縣委書記,應當尊重人家。現在人還沒來,你就說這話,不好吧!要是傳了出去,還以為我左光輝拉幫結夥呢。大家都要全力支持新來的縣委書記開展好工作,往後可不興這麼說了。”

“放心吧,左縣長。”周泰安恭敬地說。

馬奇山問道:“左縣長,這二百多人,您看安排他們住哪兒呢?”他不露聲色地把左縣長剛才遺忘的工作給提了醒。

“咱們縣招待所共有大房18間,小房兩間。大房每間住十人,就可安排180人;小房是雙人房,安排林書記和武大隊長住一間,兩個女同誌住一間;這樣剩下的50人就好辦了,可以安排到縣劇團住。現在也不演戲,舞台上空著也是空著,還挺寬敞,就讓他們睡在舞台上,打地鋪,這天還不算冷,被褥嘛,他們自己都帶著,另外,他們在縣城的這些天,招待所和食堂的人手肯定不夠,回頭你再找幾個臨時幫忙的。”左光輝在馬奇山的提醒下,一口氣把這項遺漏的工作布置完。

左光輝心裏有杆秤:周泰安嘴甜,對自己忠心,人前人後總能說些自己愛聽的話,而馬奇山則不同,是個幹工作的料,每次遇到自己棘手的事,他總有些好點子,為自己查漏補缺。其實那安排住宿的主意原本就是馬奇山提的,可剛才自己忘了,他又故意不說,用提問題的方式讓自己補上這一漏洞,不露一點痕跡,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幹部。這兩人是自己在龍脈的左膀右臂。這個常永瑞照他倆差老遠了,就是個算盤珠子,撥一撥,動一動,一點兒也不會來事兒。他看到坐在邊上的閻永清一言不發,知道他對自己不滿,就說:“閻副縣長,你有什麼想法,也說說嘛!”在這縣政府班子裏,他左光輝是老大,啥事兒姓左的說了算,閻永清即使再有什麼意見,也奈何不了他,但是民主和寬容還是要有的,所以左光輝故意點了閻永清的將。

閻永清是位民主人士。龍脈縣解放前,他就是副縣長。他看不慣國民黨的腐敗,但也不願用辭職去得罪當局,於是常年稱病。龍脈縣解放了,上級考慮到他曆史清白,在地方上有一定的影響,便聘他出山,仍出任副縣長。他原想:現在解放了,在人民政府的領導下,要好好幹,在其位謀其政,努力為地方為人民盡點兒力,可是與左光輝相處一段時間後,讓他大失所望。在他眼裏,左光輝這人好大喜功,華而不實,幹不成大事,尤其是家有糟糠,卻還要停妻再娶,簡直是活脫脫一個現代版的陳世美。光這一點就讓閻永清很看不起左光輝。所以一到開會他就閉目養神,現在聽到左光輝點了自己的名,就實話實說:“既然左縣長點了我,我就說說我的態度:我不讚成你們搞的這一套,虛頭巴腦的。我看林書記要真是個幹事業的人,就未必喜歡這樣。這兒剛解放,要做的事情還很多,林書記既然來了,也就是咱龍脈人了,花那麼大的人力物力精力去搞什麼歡迎儀式,值得嗎?我看還是整點兒實在的吧!”

左光輝對閻永清說話掃大家的興,早有領教,自己的婚事,雖說沒辦成,卻也成了看人的一麵鏡子。閻永清說話辦事向來不給自己留麵子,雖然他左右不了大局,但是也不能讓他沒個教訓,至少以後說話得注意著點兒,不能想放炮就放炮,於是他說:“閻副縣長,照你這麼說,我們這麼多人都是虛頭巴腦的,你說要整點實在的,這好到是好,不過你得先說清楚,我們剛才說的,哪樣不實在啦?是安排吃飯,還是安排睡覺不實在啦?然後再說說你說的實在,也讓我們開開眼,看看你到底是怎麼個實在法?我們也好向你討教一下,免得我們把你這個人才給埋沒了。”左光輝不緊不慢地追問道。

這一問倒把閻永清給問住了,他隻是看不慣左光輝搞的那一套,至於該怎麼做才算是實實在在的,他也沒來得及想,一時間答不上來,於是推脫說:“我就那麼一說,你們愛聽就聽,不愛聽就不聽,你們看著辦吧!我家裏還有事,就恕不奉陪了。”說完就起身出了門。

閻永清走了。一會兒,常永瑞、翟斌還有其他人也都陸陸續續走了。屋子裏就剩下左光輝、馬奇山和周泰安了。

左光輝想起周泰安剛才說的話,就問:“你剛才說林書記處事隔路,你是從哪兒聽說的?”

“我有一個遠房親戚就在他們師,是二團的。前些天他回家探親,我是聽他說的。”

“隔路不怕,要有管好一個縣的真本事就行。是騾子是馬,牽出來溜溜,不就知道啦!”左光輝十分自信地說。

馬奇山突然想起什麼:“左縣長,還有解放軍住宿地的安保工作你可要注意啊!聽說最近敵特活動很猖獗,有的縣派去的縣委書記剛一到任,就有被暗殺的。”

馬奇山這麼一提醒,左光輝覺得真的很重要。雖說解放軍他們自己也有警衛,但是畢竟在龍脈的地皮上,不出事兒當然沒啥,如果出了事兒,自己也是脫不了幹係的。怎麼剛才就沒想到呢?左光輝後悔自己會上沒布置,又放跑了常永瑞,萬一有啥事,也好讓他來頂著。

左光輝看到周泰安,忽然想起上次交代給他,為墾荒團下來做的準備工作,也不知做得咋樣了,自己這些天盡想著歡迎儀式的事兒了,把他們來龍脈的使命倒給忘了。就對周泰安說:“你也別盡拿好話填乎我,墾荒大隊說到就到,交代給你的準備工作做得怎麼樣了?”

“臨時馬架子已經搭好了,足夠三百人住。空餘的屋子可以做倉庫、辦公室和食堂。從開拓團弄來的那兩台拖拉機和那些配套玩意兒也多已經拉到開荒點上去了,現在隻差一些鍋碗瓢盆等生活用品還沒備齊。要不您啥時候有空親自看看去?”周泰安說完得意地望著左光輝。

左光輝的臉上流露出了笑容。他喜歡部下的忠誠,工作上的事再也想不出什麼了,就問兩人:“有劉老二家的消息嗎?”

“我們倆到他家去了。劉老二氣得病在了床上,方麗霞一見人就哭天抹淚的,我們跟他說,這門婚事是你們主動提出來的,哪能說變卦就變卦呢?好歹你們也得給我把人找回來。要不,左縣長那兒我們倆也不好交代呀。方麗霞連長春她娘家也去過了,根本沒回家。老兩口答應再去找找。”馬奇山說道。

“唉!這事兒怎麼這麼憋屈,真是窩囊透了。其實我倒不是為了吃包子,就是為了爭這口氣罷了。跟劉美玉這婚要是結不成,叫我這堂堂一縣之長的臉麵往哪兒擱呀?”

周泰安見左光輝還在為劉美玉的事兒犯愁,就討好地說:“左縣長,這個劉美玉也太不識抬舉了,放著清福不會享,那是她沒這福分。我看,算了!等過些天再有漂亮姑娘的家長托我說媒……”

左光輝一聽就火了,沒等周泰安把話講完,就給頂了回去:“去去去去……別跟著瞎攪和。我堂堂一縣之長,讓劉美玉給扇了臉,……這事兒大街小巷都傳開了,我能就這麼算了嗎?”左光輝不願再說下去,他閉了燈,關上門,三人就各自回家了。

回家的路上,馬奇山知道一場新的較量即將展開。兵書上說:“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現在,他手裏有三張牌。一張是左光輝,別看他是個縣長,一樣可以讓他聽自己的。左光輝那點花花腸子,早就被馬奇山摸得透透的。能順著的能幫著的,盡量順著幫著,隻要讓左光輝覺得離不開自己就夠了。在他眼裏左光輝就像是一具牽線木偶,線在自己手裏攥著呢。第二張牌是龍脈的那幫糧商,雖然這些糧商哪個也不是善茬,但馬奇山照樣可以將他們玩於股掌之上,關鍵是他能掐住他們的軟肋。他清楚,在這些人中間,隻有幾個是緊跟共產黨的,剩下的那些一個個嗜錢如命,又一個個都是樹葉掉下來怕砸壞腦袋的人。想讓他們起事,隻要逼著他們從自家的糧倉裏往外繳糧就行。雖然沒人敢挑頭,但隻要把火點著了,還愁那堆幹柴不熊熊燃燒嗎?如果想要製服他們,那更容易,憑他馬奇山的地位,隻要嚇唬兩下就能把他們鎮住,因為他們哪個屁股上也不幹淨,有掙錢不幹淨的,有曆史不幹淨的,有生活上不幹淨的……龍脈縣就這麼點兒大,誰家那點兒破事兒不在他馬奇山肚子裏裝著?再加上他們對共產黨不了解,一嚇唬,量他們誰也不敢直毛。這第三張牌嘛,是他僅剩的最後一點兒家底,輕易不能甩出來的。馬奇山覺得自己導演的一出好戲就要開場了。這一方的主角無疑是自己,那一方的主角當然是共產黨派來的林大錘了。唱文戲還是唱武戲,悉聽尊便。唱文戲,好在有左光輝做自己的擋箭牌。萬一文戲唱不成,武戲嘛,他也敢照量。那天安排的接風宴,好戲的帷幕就算拉開了。林大錘啊,林書記,我這裏就等著你上場了,戲怎麼唱,咱們走著瞧吧。

左光輝終於接到了電話,隊伍已經從長春出發了,一共234人,分坐六輛卡車,由洪濤親自帶隊。他估計,路不太好走,大隊人馬要到明天午飯前才能到。擱下電話,他就忙開了,一項一項地檢查落實,他要在新來的林書記,尤其是洪專員麵前露臉,這機會對他不但重要,而且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