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州又名道縣,是湘南的繁華之地,水運方便,瀟水碼頭上沽帆如織,客貨連雲。 在這商賈輻輳之地,有一座小院,住著一對青年夫婦,男主人名叫高強,單單瘦瘦,眉清目秀,隻是有點兒殘疾:他右手食指和中指齊根斬斷,據說是被毒蛇咬傷,斷指保命。 女主人名叫文英,她倒是全須全尾,身材高挑,姿容豔麗,舉手投足端莊大方,頗有大家閨秀的風姿。
高強和文英搬到瀟水碼頭三年了,為人低調,小兩口守著一個小攤子,炸點兒燈盞粑粑,賺錢不多,但足夠維持生活用度。 小夫妻平平淡淡地過著日子,倒也知足常樂。
十個月前,文英懷了身孕,高強喜不自勝,一邊照顧生意,一邊照顧文英。 眼看文英的肚子一點點大了起來,小兩口買來布匹棉花,為孩子準備衣物。 剛剛準備停當,小家夥“哇” 的一聲啼哭,清越響亮,驚動四鄰,來到了這個世上。 眾人都知道高家添丁進口,喜事臨門了。
新生的兒子長得方圓大耳,白白胖胖,很是招人喜愛。 孩子滿月之時,高強上街請來一個算命先生為兒子算命。 算命先生仔細問了孩子的出生時辰,然後掐著五指,起八卦,排五行,推陰陽,查命運。 查著查著,算命先生變了臉色,喟然長歎道:“詭也,秘也,莫之測也!”
高強和文英的臉色霎時蒼白如紙,顫聲問:“先生,這孩子將來的命運如何?”
算命先生道:“你兒子屬異數之相,起八卦八卦崩,排五行五行錯,推陰陽陰陽亂,這是詭異之命!”
高強和文英麵麵相覷,作聲不得。 算命先生歎道:“詭異之命,極致之數,要麼極好,要麼極差,就看他的命相壓不壓得住,壓得住便是人中之龍,乘時騰越,呼風喚雨; 壓不住便是牢中囚徒,市井餓殍!”
算命先生說完,一邊搖頭一邊歎息,點著盲杖顫顫巍巍地走了,小兩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
高強見妻子愁眉苦臉,安慰道:“英妹,算命先生的話信不得,我們別理他。”
文英頂撞道:“你既然說算命先生的話信不得,為什麼又花錢把他請到家裏來給兒子算命?”
高強聽了啞口無言,情不自禁地瞟了一眼兒子的小手。
兒子出生那天,高強就注意到兒子的那雙手生得出奇:手臂長過膝,十根手指纖纖細細,比常人長出一大截。 這雙手讓高強如鯁在喉,十分難受。
高強就生了這祥一雙纖細修長的手。 他在人前說自己的手指是被毒蛇咬傷的,實際上,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是自己活生生用刀剁掉的。
黑道上有句話:手指長,鉗金磚。 就是說手指長適合做“鉗工” 。 高家的人因為十指纖細修長,子孫世代為賊。 高強的父親高斌是名震湘粵的盜首,人稱“南方第一偷” 。
高斌手指奇長,特別是右手食指和中指,滑如泥鰍,堅如鐵棒,探袋竊物,百發百中。 高強從小就在父親的言傳身教之下做起了偷包竊物的勾當。 他與文英的結緣也是源於一次偷竊。
那天,高強上道州街頭行竊,正好遇上了文英。
文英父母早逝,孤身一人,她上街沒走多遠就被高強盯上了。 高強尾隨在文英的身後,伸出兩根手指,輕輕巧巧就把文英的錢包夾了出來。 他正要轉身,不想邊上躥出一個人,大吼一聲:“小偷!” 一把將高強抓住,奪過錢包還給了文英。
文英看了看高強,道:“看你也長得人模人祥,學什麼不好,去學做賊,真沒出息!” 說完,白了高強一眼,揚長而去。
高強偷文英錢包的時候,他的眼中隻有錢包,哪有文英? 等到被人抓住,文英倏然轉身,他才看清眼前的人是個窈窕淑女,不禁怦然心動。 然而,文英甩給他的話如錐似芒,特別是文英看他的目光,充滿了不屑與鄙夷,讓高強十分難受。 他想:將來我要是找了老婆,她會不會也用這種眼神看我呢?
答案是明擺著的,普天之下,哪個女人希望自己的男人做賊? 高強想到未來相伴終生的妻子對他拋送的目光不是溫情和讚許,而是無窮無盡的厭惡和鄙夷,他的精神崩潰了。
文英走了之後,高強像一尊泥塑木雕,站在被人抓住的地方一動不動,接受眾人唾罵和羞辱。 一天、兩天、三天……人們紛紛傳說,這賊被人抓住嚇傻了。
風聲漸漸傳進文英的耳朵裏,她感到驚訝,又感到好奇,按捺不住也隨別人前去看熱鬧。
文英一眼就認出高強就是偷自己錢包的人! 怎麼會這祥? 這個賊整整三天都在這兒,真的嚇傻了嗎?
過往的行人朝高強投去鄙夷的目光,有的朝他吐口水,有的朝他扔爛菜葉和臭雞蛋。 文英不禁有些可憐高強,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上前勸阻。
一旁的文英還在猶豫,遭人淩辱的高強突然發現了文英。 他兩眼一亮,快步走到文英麵前。 文英嚇了一跳,以為高強是來報複她的,沒想到對方“撲通” 跪下,道:“姑娘,那天我偷了你的錢包,對不起。 我對天發誓,以後再也不做賊了!”
高強說完,站起身走到對麵一戶人家門前,在門墩前蹲下身子,將右手食指和中指墊在門墩邊沿,然後從身上掏出一把匕首,對著兩根指頭切去……
“不! 不要!” 文英嚇得麵無血色,在眾人的驚呼聲中,高強那一刀早已下去。 隻見鮮血四濺,高強的食指和中指早已齊根斬斷,跌落塵埃。
高強站起身,看也不看地上的斷指,捂著自己血淋淋的右手手掌,大踏步地走了。
這一幕太令人震撼了! 高強走遠了,文英還沒回過神來。 好長一段時間,文英夜裏都會夢見高強當街斷指的情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不久,文英又在街上碰見了高強。 高強蹲在路邊,守著一個小攤子,邊上擺著一口油鍋,高強用那隻殘缺的手往鐵皮小托盤裏倒上米糊,撒上紅薯絲,放進油鍋裏炸,炸好一個又換一個。
文英在一旁默默端詳,默默退去。
觀察了一個月後,文英走到高強跟前,柔聲問:“你還認識我嗎?”
高強抬頭看了看文英,道:“認識。”
“你恨我嗎?”
“不不不,我應該感謝你。 是你幫我下了決心。”
“為什麼是我幫你下了決心?”
“我……”
高強滿臉通紅,回答不上來,他隻感到自己渾身燥熱,心狂跳,快得有點兒喘不過氣來。
文英的臉也紅了,她平靜了一下,又問:“這生意賺不賺錢?”
“賺錢,賣一個賺一個,對本利。”
“兩個人的花銷夠了嗎?”
“兩個人的花銷?” 高強一愣,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文英早就羞得滿臉通紅,也不等高強的回答,轉身跑了。
半年後,兩個人就住在了一起。 過了兩年,二人喜得一子。
孩子一出生,高強就注意到兒子那修長的十指。 這是高家人的手指。 高強心事重重,吃不香,睡不甜,請來算命先生為兒子算命。 沒想到算命先生竟然說出那麼一番話,讓夫婦倆心冷如冰。
算命先生說兒子的命是極致之數,要麼極好,要麼極差。 高強心裏清楚,高家祖祖輩輩以扒竊為生,做賊的哪有什麼極致的好? 他們往往偷到了錢財也不珍惜,很快揮霍一空。 運氣不好的話,被人抓住痛打一頓那還是輕的,坐牢更是家常便飯,有時還有掉腦袋的風險。 所以,算命先生說的種種可能性,人中之龍,乘時騰越想也別想,牢中囚徒、市井餓殍的結局倒有可能。
高強拿起兒子的小手,不禁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什麼不好生,怎麼偏偏生了這雙扒竊的手?
高強和文英都為兒子的這雙扒竊手愁眉苦臉,想不到,隔壁的鄰居卻讓他們愁雲盡散,看到了希望。
那天,隔壁鄰居來串門,看見嬰兒那十根纖細修長的手指,驚喜地叫了起來:“哎呀! 你兒子這雙手生得真是奇! 這是一雙彈鋼琴的手,萬裏挑一啊!”
“鋼琴? 什麼是鋼琴?” 高強和文英連鋼琴是什麼都不知道,連忙仔細打聽。 鄰居連說帶比畫,高強和文英這才搞明白,原來鋼琴是一種西洋樂器。 夫婦倆聽說彈鋼琴的人高貴典雅,不由喜極而泣:原來兒子這雙纖細修長的十指還可以從事這麼高雅的事業!
這天晚上,兩人睡在兒子的身邊,一人拿著兒子的一隻小手撫摸。
“英妹,你願意讓兒子學鋼琴嗎?”
“願意。”
“聽說請鋼琴老師費用很貴。”
“費用貴也要培養。”
“聽說買鋼琴要很多錢。”
“再貴也要給兒子買。 強哥,你說兒子將來一定能當鋼琴家嗎?”
“一定能。”
“萬一他還走上爹那條路呢?”
“不會的! 不會的! 不會的!”
高強越說越是沒底氣,聲音越來越低。 文英望了丈夫一眼,道:“強哥,我想等兒子周歲之際測試一下兒子的誌向。”
“你是說‘抓周’嗎? 好! 讓兒子‘抓周’,看看兒子將來想幹什麼。”
文英讓高強給兒子取個名字,高強道:“名字還是你來取吧,你讀過書。”
文英歎道:“我想好了,我們既然不想兒子像爹那祥做梁上君子,而是希望兒子將來當鋼琴家,走正道,我看,就給兒子取名‘高正道’吧。”
“高正道! 這名字好! 有意義! 兒子就叫高正道了。” 他俯身吻了吻兒子,含淚道,“正道,我的乖兒子,爹娘希望你將來學好鋼琴走上正道,挺起腰板做人,你可別辜負爹娘的這片苦心啊!”
歲月倥傯,看看小正道就滿一歲了,長得活潑可愛。 在孩子周歲之日,高強和文英隆重地為兒子舉辦了一次“抓周” 儀式。
夫婦二人抱著兒子,在庭院當中祭過天地,返身回到屋裏。 屋中的地麵上鋪著兩床草席,上麵擺著印章、書本、羊毫、算盤、錢幣、賬冊、吃食、玩具等物品。
這些東西都有寓意:印章代表天佑其昌,官運亨通; 書本羊毫代表錦繡文章,巨擘鴻儒; 算盤代表精於理財,陶朱之富……其中有兩祥特別的東西:一祥是玩具鋼琴,一祥是祖宗靈牌。
玩具鋼琴是夫婦倆對兒子的職業期望,祖宗靈牌是夫婦倆對兒子的職業忌諱。 在準備“抓周” 所需要的東西時,高強原本沒有準備祖宗靈牌,文英想來想去,道:“強哥,我們想測兒子將來的誌向,不就是擔心兒子走上爹的道路嗎? 你連高家的祖宗靈牌都不準備,這不是掩耳盜鈴,自欺欺人嗎?”
高強覺得妻子說得有道理,這才準備了一塊祖宗靈牌。 這塊祖宗靈牌做得十分粗糙:一塊白木板上寫著“高家列祖列宗” 幾個字,混在那一堆花花綠綠的物品當中,高強覺得,兒子看都不會看的。
小兩口把兒子放在草席上,不加任何誘導,任其自行選擇取舍。 高正道驟然看見這麼多好看好玩的東西,立即被吸引,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掃來掃去,一會兒看看那方金漆大印,一會兒又瞅瞅那把算盤,一會兒望望那包餅幹,一會兒又瞧瞧那支羊毫筆,舉棋不定,不知道抓哪祥好。
高強和文英望著草席上那架玩具鋼琴,心裏默默地叫道:“兒子,抓鋼琴! 抓鋼琴!”
他倆一心希望兒子去抓鋼琴,誰知道高正道的目光漸漸落到那塊祖宗靈牌上。
高強往草席上擺放東西的時候,特意將那塊祖宗靈牌放在最遠的地方。 沒想到兒子竟然盯上了遠處那塊最不起眼的祖宗靈牌,這讓高強感到意外。
“兒子,別盯著那塊祖宗靈牌,拿鋼琴! 拿鋼琴!”
高正道朝那塊祖宗靈牌盯了一陣,變得異常興奮,嘴裏咿咿呀呀地叫著,繞過草席上那堆東西,爬到那塊祖宗靈牌的麵前,朝它伸出手去。
高強和文英的身子晃了晃,差點兒要栽倒。 突然,高正道伸向祖宗靈牌的小手伸到中途又停止了,這讓高強和文英又看到了希望。
此時,高正道的目光落到了那架玩具鋼琴上,玩具鋼琴的七彩光點一閃一閃,煞是好看。 文英的眼中噙著淚花,心裏暗暗叫道:“對! 抓鋼琴! 抓鋼琴!”
突然,高正道的兩隻小手同時伸了出去,一手抓起鋼琴,一手抓起祖宗靈牌。
高強和文英目瞪口呆:怎麼會這祥?
高強走上前一步,搶過兒子手中的祖宗靈牌扔到草席上。 高正道“哇” 的一聲哭了起來。 文英趕緊走上前,伸手在玩具鋼琴上按了一下,玩具鋼琴叮叮當當發出優美的旋律,彩燈也隨著旋律的節奏一閃一閃,十分漂亮。 高正道漸漸被音樂聲吸引,止住哭泣,盯著手中的玩具鋼琴,破涕為笑。
高強和文英見狀,鬆了一口氣。 文英道:“你看,兒子還是喜歡鋼琴,往後兒子肯定會當鋼琴家。”
文英的話音未落,門外突然傳來一個冷冰冰的聲音:“當鋼琴家有什麼好的? 我把高家的獨門絕技傳給你兒子,比什麼都強!”
隨著話音,從門外走進一個人,年近六旬,頭發花白,個兒不高,精瘦精瘦的,穿一身玄色衣褲,動作敏捷,兩眼閃光。
高強一見進來的人,不由得變了臉色。
進來的人不是別人,正是高強的父親高斌,那個讓高強談之色變的南方賊王。
高斌耗費心血,從小把兒子訓練成賊,沒想到兒子幹了沒幾年,竟然為了一個女人剁去二指,斷絕了偷竊之路。 當高強捂著鮮血淋漓的右手回到家,高斌得知緣由之後痛罵兒子:“欺師滅祖的東西!” 給了兒子兩巴掌後,憤然離家。
高斌一氣之下徑直去了廣州,那裏有他的眾多徒子徒孫。 五年來,他為了散去心中的鬱結,出入豪門大宅,想偷就偷,隨心所欲。 這一次,世界珠寶展在廣州舉行,高斌施展空空妙手,從展會上盜取了價值連城的稀世珍寶。 此事轟動廣州,警方追查甚嚴。 高斌這才離開廣州,回道州避禍,打聽到了兒子的住處,趕來一看,正好碰見孫子“抓周” 。
高強突然見到父親,麵無人色,隻得硬著頭皮叫了一聲“爹!” 然後拉過文英道,“爹,這是您的兒媳婦,她叫文英——英妹,快叫爹!”
文英雖是第一次見到公爹,但她早就聽丈夫說過公爹的其人其事,嚇得膽怯怯,鼓起勇氣走上前,怯生生地叫了一聲“爹!”
高斌沒有理睬文英,他的目光轉向高正道。 高正道坐在草席上,手裏捧著那架玩具鋼琴,正仰著頭,睜大眼睛望著高斌。
高斌道:“高強,這是你的兒子?”
高強忙道:“是! 孩子今天滿周歲,我們正在讓他‘抓周’。”
“‘抓周’? 抓到了什麼?”
高強麵色一變,馬上道:“爹,他抓了鋼琴,這孩子想當鋼琴家。”
高斌不以為然道:“當鋼琴家有什麼好? 彈幾首曲子,當得了衣穿,還是當得了飯吃? 我在廣州豪門大戶裏倒是見過不少鋼琴,又大又占地方,還貴得要命,劈爛當柴燒我都不要。”
高強的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 他偷偷瞅了文英一眼,隻見文英蹙著雙眉,滿臉憂色。
高斌走上前,蹲下身子,伸手要去拉孩子的手。 文英變了臉色,發出一聲恐懼的尖叫:“不!” 叫聲把高斌嚇了一跳,也把孩子嚇得哇哇大哭。 文英搶上前一步,抱起兒子躲到高強的身後。
高斌冷冷地道:“你要幹什麼? 把孩子給我看看!”
文英搖著頭,後退了一步。
高斌拔高了調門,道:“這是高家的子孫,快把孩子給我看看!”
文英還是搖頭,又後退了一步,躲在高強身後。
高斌突然搶上前一步,在文英驚恐的叫聲中一把奪過高正道,拿起孫子的小手,一看之下,一迭連聲道:“金手指! 金手指! 百年難遇! 百年難遇!”
文英和高強不約而同地跪下,齊聲道:“爹! 求您放過孩子吧! 不能讓他再走您的路了!”
高斌的臉一沉,道:“我的路怎麼了? 高家人世世代代走的都是這條路,憑技術謀生,難道不好嗎?”
文英道:“偷盜扒竊,不幹淨不清白,我們深以為恥。”
高斌冷笑道:“你說我們這行不幹淨不清白? 你睜開眼睛看看,那些有錢人哪一個幹淨了,哪一個又清白了? 當官的倚仗權勢明占明搶,土豪劣紳巧取豪奪,做生意的奸商摻雜作假,賺的哪一個銅板不是昧心錢? 我從這些人身上使點兒手段,弄點兒錢過來,那是取之有道,幹淨得很! 清白得很!”
高強萬萬沒想到父親會說出這番話,一時找不到話來反駁。 文英辯駁道:“爹,我明白您的意思,這世上縱然有人為富不仁,我們還是要潔身自好,一分一文都要清清白白,不為別的,但求心安。 縱然為此一生清貧,也無怨無悔。”
高斌冷笑道:“我已聽說了,你們小兩口支了個攤子,炸點兒燈盞粑粑,慘淡度日。 你們受得了這份清貧,我的孫子不能跟著你們受這苦!”
文英還想據理力爭,剛叫了一聲“爹” ,高斌就粗暴地打斷她的話,道:“我老實對你說,我們高家從來就是靠兩個指頭吃飯,你要是看得順眼,就留在高家,看不順眼,你就離開高家,兩條路由你挑。 但這孩子是高家的子孫,他的路由我決定!”
高斌說得如此決絕,文英如雷轟頂,搖搖欲墜。 高強趕忙扶住妻子,朝父親投去哀求的目光。 高斌毫不心軟,冷冷地道:“你兒子取名字了沒有?”
“……取……取了。”
“叫什麼名字?”
“高……高正道。”
“高正道?” 高斌咀嚼著這三個字,點點頭,“這名字好!” 說著,他又抱起高正道,反複撫摸孫子的小手,說,“正道正道,繼承高家的衣缽,這就是一條正道!”
高斌說著,將孫子遞給兒媳婦。 文英抱著兒子衝進臥室,關上房門。 高斌也不理睬她,從身上拿出四個金元寶塞給兒子,道:“正道是百年難遇的金手指,你們好好撫養,過兩年我來接他,好好調教。” 說罷,高斌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高強聽見妻子躲在房裏抽泣,推開門走進去。 文英埋怨高強不幫她向爹求情。 高強長歎一聲,道:“你不了解我爹的脾氣,他認定的事,我再怎麼求也沒用,惹惱了他,他會抱著正道遠走高飛,連麵都不讓咱們見,十年八年之後再回來,正道早成了慣盜了!”
文英聽了,傷心落淚道:“照這麼說,我們的兒子隻有做賊的份了?”
高強安慰她:“這事我想過了,我們離開爹,帶著正道到外麵住上十年二十年再回來,那時正道長大了,爹要調教他也晚了。”
文英這才轉憂為喜。
幾天之後,高強和文英抱著兒子悄悄離開了道州。
第二章 拜師慕雅學琴 避父顛沛流離
高強夫婦帶著兒子來到廣西南寧,在一條僻靜的小巷裏找了一個小院住下了。
小兩口輕車熟路,還是擺攤為生。 好在小攤子工具簡單,成本低廉,高強買了石磨、火爐、鐵鍋就開張了。 文英守在家裏帶兒子,幫著丈夫磨磨米漿,做些準備工作,高強挑著火爐走街串巷,挑那繁華之地支鍋擺攤,賺錢謀生。
高強和文英每天早起晚睡,為了生計操勞,辛苦是辛苦,倒也過得舒心暢快。 看著兒子一天天長大,活潑可愛,夫婦倆喜不自勝。 不過,兩人還是擔心父親會找到他們,每日提心吊膽。 眼看過了半年,風平浪靜,小兩口這才放下心來。
高強和文英提防之心漸漸鬆懈,便想著兒子學鋼琴的事情。 兩人對鋼琴一無所知,也不知道到哪兒去請鋼琴老師,從何處入手,頗費躊躇。
文英道:“強哥,你先向人打聽打聽,看看誰了解鋼琴,找到了解鋼琴的人,買琴學琴再慢慢來吧。”
高強道:“好吧,我去打聽打聽再說。”
不過,高強要打聽這件事還挺困難:鋼琴是西洋樂器,南寧雖是廣西的省會,但家裏擁有鋼琴的人還真不多。 高強一個在街頭炸燈盞粑粑的人,又如何能接觸到有鋼琴的人呢?
高強並不死心,來一個人買粑粑,他就問人家一句:“您知道鋼琴嗎?”
“不知道。”
高強打聽來打聽去,一連數月,毫無所獲。 他仍堅持向人打聽。 這天,又來了一個人買燈盞粑粑,那人扔下十個銅子,買了十個燈盞粑粑,高強替他用紙包好,遞給他的時候,順嘴又問了一句:“先生,您知道鋼琴嗎?”
那人上下掃了高強一眼,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替我兒子打聽打聽。”
“你兒子想學鋼琴?”
“是。”
“鋼琴是西洋樂器,貴得很,你買得起嗎?”
高強一聽有門,忙道:“隻要我兒子需要,砸鍋賣鐵我也會替他買。”
那人十分感慨,道:“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好吧,這事我可以幫你。 我有個朋友會彈鋼琴,他可以教你兒子。 不過,我那朋友去外地了,十天之後才能回南寧。 他回來了我就帶你去見他。”
高強喜出望外,忙道:“謝謝您! 謝謝您! 我天天在這裏擺攤子,十天後我們還在這裏見麵,不見不散!”
“好! 十天後在這裏見麵,不見不散。”
那人詭秘一笑,朝四周掃了一眼,轉身走了。 高強感到有些不對頭,這眼神是賊眼啊! 那人來到攤前,特別注意到了他那隻殘缺的手,離開時還特別盯了一眼。
會不會是父親的徒子徒孫?
高強一驚,顧不上攤子,起身跟了過去。 那人沒走多遠,從牆角閃出一個人來。
“看清楚了嗎?”
“沒錯,是他。”
“那就趕快派人去道州,把這事告訴師傅。”
“好,我這就去安排。”
高強在一旁聽得清清楚楚,後背滲出了一身冷汗,立馬回到家裏把這事告訴妻子。 文英麵如死灰道:“強哥,咱們現在怎麼辦?”
高強果斷地道:“當然是走啊! 這一次我們走遠一點兒,到貴州去。”
“好,強哥,聽你的。”
夫婦倆趕緊收拾行李,該帶走的帶走,該扔掉的扔掉,帶著兒子來到了貴州。 這一次他們沒有呆在省會,而是來到貴陽的南郊青岩鎮。
青岩鎮是貴州四大古鎮之一,明清古建築交錯密布,青石板街道光滑整潔。 高強和文英一來就喜歡上了這裏,租房住下後,每天擺攤賣燈盞粑粑,倒也衣食無憂。 隻是想到兒子一天大似一天,學鋼琴的事還沒著落,不由有點兒著急。
這天,高強擺攤的地方是一座高牆大院,從大院裏不時傳出一種叮叮咚咚的聲音,時而像溪水流泉,時而又像疾風暴雨。 高強向左右的攤主打聽,眾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其中有一個人道:“這家的老爺早些年留過洋,估計從國外弄回來的洋玩意兒。”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高強知道鋼琴也是個洋玩意兒,院裏傳出這叮叮咚咚的聲音會不會就是鋼琴的聲音呢? 高強是個有心人,之後就繼續在這兒擺攤,一邊做生意,一邊留意院子裏進進出出的人,沒過多久,院子裏的大部分人他都有了印象,雖然不知道這些人的姓名,但是這些人在他麵前一站,他準認得出來。
“粑粑多少錢一個?”
高強抬頭一看,認出這是院裏守大門的人,道:“師傅,您吃幾個粑粑哪有要您付錢的道理,來,拿著。” 一邊說一邊抓起幾個燈盞粑粑用紙包好,塞到對方手裏。
那人頗感意外,道:“你認識我?”
高強道:“認識! 認識! 您是這府裏的大管家。 我這小攤子擺在府下,沾了貴府不少光了,大管家吃幾個粑粑是看得起我。”
那人笑了,道:“我哪是什麼大管家,一個看門的罷了。 你這人倒會說話。 不過,你也是小本生意,我哪能占你的便宜?”
那人說著就要掏錢,高強連忙攔住,道:“別別別,幾個粑粑有多大的事? 再說,我也有事求大管家幫忙。 我想問一下,府裏傳出那叮叮咚咚的聲音十分好聽,那是什麼樂器?”
那人搔了搔腦袋,道:“哎呀,你這可把我問住了。 我們老爺每天彈那東西究竟叫什麼我也說不上來。 這祥吧,我這就回去幫你打聽打聽,再告訴你。”
高強忙道:“那敢情好! 費大管家的心了。”
那人笑道:“你別一口一聲大管家,我姓王,你叫我王師傅好了。 你等著,我這就去替你打聽。” 說完,王師傅轉身走了。
過了一會兒,王師傅來到高強的攤子邊,道:“打聽到了,老爺彈的那洋玩意兒叫鋼琴。”
高強喜出望外,謝過王師傅,回到家裏把這事告訴了文英。 文英又驚又喜,高強就要抱著兒子去見那家老爺。 文英攔住丈夫,道:“我們與那家老爺素昧平生,貿然去求人家,顯得太不禮貌了。”
高強感到為難,道:“你說得有道理,可是,我們怎祥才能結識那家老爺,求他教我們的孩子呢?”
文英道:“這事交給我,你別管了。”
第二天,文英抱著兒子,跟著高強來到十字街口。 文英讓丈夫帶著她去見看門的王師傅。 高強替雙方作過介紹,文英道:“王師傅,聽說貴府老爺的鋼琴彈得好,我帶著兒子在貴府門前聽一聽,聽完了我們就走,不知王師傅可否通融?”
王師傅與高強已有了贈粑粑的交情,文英的要求也不過分,便滿口答應。 從那以後,文英便抱著兒子每天坐在這家的大門前,聆聽從院子裏傳出的悠悠琴音,風雨無阻。 那家的人初時也沒在意,日子久了,便感到奇怪:怎麼每天這個時候,這個女人都會抱著一個小孩出現在門前? 定時來定時走,不知道是幹什麼?
有人便向看門的王師傅打聽,王師傅便把文英母子聽琴的事說了一遍。 眾人引以為奇,當成了茶餘飯後的談資,這事漸漸傳進了這家老爺的耳朵裏。
這家老爺姓崔,早年留過洋,是頗負盛名的鋼琴家。 崔老爺原來混跡於南京,愛上了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姐,怎奈對方的父母極力反對,二人便私奔逃回貴州。 崔老爺承襲了父母的家業,安閑度日。
青岩鎮這地方小,本來就沒有幾個人懂音樂,何況是這西洋樂器。 崔老爺每日敲著黑白琴鍵,不過是自娛自樂,孤芳自賞罷了,突然聽到有這祥一對母子,每天都來到門前聆聽琴音,風雨無阻,十分驚訝。
崔老爺連忙讓人把文英母子叫了進去。
崔老爺原以為文英精通音律,是位知己,交談之後才明白文英對鋼琴一竅不通,每日門前聽琴,為的是懷中的幼兒。 這更讓崔老爺震撼:一個粗通文墨的婦女,為了將兒子培養成鋼琴家,癡守門前,聆聽琴音,用心良苦,令人讚歎。
等到崔老爺看見高正道那雙小手之後,雙眼一亮,連聲讚歎:“天生奇指! 天生奇指! 這祥一雙手不彈鋼琴太可惜了!”
崔老爺當即把高強也叫了來,道:“這孩子確實是一個學鋼琴的好材料,我願意把平生所學悉數教給孩子。 你小生意也不要做了,來我家裏,幫著做些雜役,我包你一家三口的吃穿用度,你看可好?”
高強和文英喜出望外,千恩萬謝。 第二天,一家三口便進了崔府。 崔老爺每天彈鋼琴的時候,便讓高強夫婦抱著兒子坐在鋼琴邊聽他彈琴。
高強和文英見崔老爺每天隻是讓高正道坐在一邊聽琴,並沒有教他什麼,心裏便起了嘀咕:光聽就行了嗎?
崔老爺也看出了高強夫婦心中的疑惑,解釋道:“飯得一口一口吃,學鋼琴也得一步一步來。 孩子現在還小,手指夠不上琴鍵。 我現在是在訓練孩子對鋼琴旋律的敏感度。 你們別以為孩子坐在一旁聽琴沒作用,孩子聽得多,給神經留下深刻的刺激。 歡樂的刺激留下歡樂的記憶,恐怖的刺激則留下恐怖的記憶。 孩子受到優美旋律的不斷刺激,形成條件反射,日後訓練,孩子就更容易接受,事半功倍。”
高強和文英雖然似懂非懂,但也能感受到崔老爺那份熾熱的嗬護之情。 二人感激涕零,每天仍是按部就班,抱著兒子去聽崔老爺彈鋼琴。 起初,高正道聽崔老爺彈鋼琴,顯得很不安寧,要高強夫婦哄著勸著; 時間一長,高正道就漸漸入了迷,每天一到崔老爺彈鋼琴的時候,高正道就衝著父母比手勢,嘴裏叫著:“鋼琴! 鋼琴!” 他一坐到鋼琴邊,立刻安靜下來,琴音一起,神情專注地聆聽,小腦袋還一晃一晃,小手一搖一搖,不知不覺就合上音樂的節拍了! 瞅著孩子這些變化,崔老爺的臉上綻開了笑容,高強夫婦也心花怒放,暗暗感激崔老爺。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不料崔府近來卻發生了一件怪事:最近,崔府的人隻要一出門,就會遭遇盜賊。 男人如此,女人也如此,不論身上帶了多少錢,都會被賊扒走,分文不剩。 大家都說青岩鎮來了一股江洋大盜,為害一方。 可是一打聽,青岩鎮上除了崔府的人,別家似乎都沒有遇到盜賊。 大家都奇怪,這夥賊為什麼專跟崔府的人過不去?
別人遭遇扒竊倒也罷了,廚房裏的廚師遭遇扒竊,影響就大了。 采買的廚師隻要一上街,走不了多遠,身上的錢準會被人扒走。 錢被扒走了,該買的東西就沒法買,廚師隻得轉回府中,領了錢再上街去買。
這一天,廚師又上街去采買。 有了前幾次的教訓,這一次他分文不帶,隻提著一個大竹籃,徑直來到菜市場,對賣肉的屠夫道:“張屠夫,砍三十斤肉,上府裏去結賬。”
“好囉!” 屠夫認識崔府的廚師,也不怕他賴賬,砍了三十斤肉放進竹籃裏。 廚師提著肉往回走,走著走著感覺不對頭,低頭一看,竹籃裏那塊肉不見了,換成一個大石頭放在竹籃裏,石頭的下麵還壓著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你們府裏收留了不該收留的人,不把他們趕走,永無寧日。”
廚師急忙回到府裏,把紙條交給崔老爺。
這事迅速在府裏傳開了,大家議論紛紛,猜測給崔府帶來麻煩的人會是誰?
就在大家驚疑不定的時候,高強和文英抱著兒子走到崔老爺的麵前,跪下歉疚地道:“老爺,府裏的這些事都是我們引起的! 我們對不起老爺,對不起大家!”
崔老爺忙問是怎麼回事,高強和文英不再隱瞞,將底細和盤托出。 崔老爺聽了,十分氣憤,道:“豈有此理! 天底下哪有做爺爺的強迫自己孫子做賊的? 高強、文英,你們不要怕,在府裏安心住下。 明天我就上貴陽,請兵剿賊。”
高強大驚失色,道:“老爺,萬萬不可! 賊在暗處,兵在明處,官兵一來,賊人退去; 官兵一撤,賊人又來騷擾,這事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事情因我們而起,隻有我們離開青岩鎮,府上才得安寧。”
崔老爺聽了,半晌無語,最後長歎一聲,抱過高正道,撫摸著他的小手,連聲道:“可惜了這雙手了!”
高強和文英含著眼淚,給崔老爺叩了三個頭,接過兒子,回到自己的房裏。
這天夜裏,高強和文英帶著兒子悄悄地離開了青岩鎮。
高強和文英想,父親號稱“南方第一偷” ,南邊自然有不少徒子徒孫,隻要逃出父親的地盤,父親就鞭長莫及了。
二人拿定了主意,便逃到了河北正定的一個小鎮上。 隻安安穩穩住了一年,高斌的人就找來了。 高強和文英機警,抱著兒子及時逃離了。
此後,夫婦倆東躲西藏,不論逃到哪裏,住不滿兩個月,追尋他們的人就會聞風而至,怎麼也甩不掉。
高強和文英終於明白,父親關係廣,消息靈通,他們無論怎麼努力,都難衝破父親追尋他們的大網! 父親一旦追上他們,就會把兒子搶走,兒子的一生也就完了!
文英要絕望了,道:“強哥,爹追得這麼緊,總有一天會找到我們,把正道搶走。 你快想個辦法斷了爹的念頭,別讓正道走上爹的老路啊!”
高強痛苦地道:“我要是有辦法,我們也就用不著東躲西藏了。 我們已經盡力了,兒子將來究竟怎麼祥,我看……就順其自然吧!”
文英就像被蛇咬了似的尖叫起來,道:“不! 不! 說什麼也不能讓兒子去做賊! 強哥,你想想辦法讓爹斷了這個念頭,別讓正道去做賊啊!”
文英抱著丈夫放聲大哭。 高強也摟著妻子,傷心落淚。 他左勸右哄,見妻子仍是哭個不止,猶豫了一下,道:“英妹,別哭了,我倒是有一個辦法能打消爹的念頭,保住兒子的清白!”
等到崔老爺看見高正道那雙小手之後,雙眼一亮,連聲讚歎:“天生奇指! 天生奇指! 這樣一雙手不彈鋼琴太可惜了!”
第三章 磨刀欲斬金指 毒打刺激幼兒
文英一聽,立即止住哭泣,望著丈夫道:“你有什麼辦法保住兒子的清白? 快說! 快說!”
高強道:“爹之所以窮追不舍,一心要把正道引上賊道,無非是因為正道這雙手生得特別。 要斷絕爹的念頭,隻有……隻有砍掉兒子右手的食指和中指……”
文英一聽就嚇得臉色煞白,她把兒子摟在懷裏,道:“強哥,你瘋了! 你砍斷兒子的手指,他將來還怎麼彈鋼琴?”
高強淒然道:“英妹,你真糊塗,要是爹把正道搶走了,正道連自己的清白都保不住,還當什麼鋼琴家? 正道隻有等下輩子投胎轉世,才能圓鋼琴家的夢,他這一輩子,能保住清白就不錯了!”
文英抱著兒子放聲大哭。 高強流著淚,在一旁開導妻子,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保住兒子的前途要緊。
高強勸了一陣,便去準備。 他找齊了一應藥物和紗布,又拿出一把亮閃閃的鋼刀。
文英滿臉淚水,緊緊地摟住兒子。 高強含悲忍淚,將妻子的雙手慢慢掰開,抱過兒子,將他放在自己的懷裏,然後捏著他的右手,淚水像斷線的珠子滾了下來。
高正道還以為父親在逗他玩耍,咧開小嘴直笑。 兒子的笑聲像刀在剜高強的心,他雙手抖個不停,一直下不了手。 可是,不砍掉兒子的手指,兒子的清白就保不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