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祺瑞和袁世凱的關係越來越僵,起先張夫人和於夫人還不斷通電話,後來連電話也不通了,兩方麵的關係幾乎斷絕了。最後段祺瑞還搬到團河養病去了。
袁世凱在病危的時候,又把段祺瑞找去了。那一天,張夫人也去了。我跟著張夫人坐馬車進福華門到福興居去見於夫人,段祺瑞則坐汽車到懷仁堂去見袁世凱(段的汽車是馮國璋送的,連汽車夫一塊兒送到了段公館)。隨後我又跟張夫人到了懷仁堂。段的汽車擱在懷仁堂東邊,一排還放著幾輛汽車,記得是徐世昌、王士珍、段芝貴等人,其餘的人就記不起來了。我們跟汽車的人,也很不少,聚在一塊兒,你一言,我一語,議論老袁的病情:
“總統怎麼樣了?”
“聽說還是發燒,心裏起急。”
“打緊板了,一時不如一時,恐怕好不了了!”
待了好半天,段祺瑞才從裏邊出來,臉色陰暗,顯得非常沉痛。本來嘛,自打北洋練兵,他跟老袁就是一個勁,時常來往,一見麵就是一天。就為搞帝製,兩個人才鬧翻了。段祺瑞請病假,日子久了,就跟革了職一樣,到末了老袁又把他找回來,聽說老袁表示很難過,段祺瑞也表示很難受。現在兩個人一見麵,把從前的事一筆勾銷。老袁向大夥表示:“以後一切國事,都聽芝泉處理。”暗含著就算托了孤,北洋的大權交給段祺瑞了。當然段祺瑞自己也以為老袁一死,以後天下大事也非他莫屬了。
袁世凱死後,段祺瑞當上了國務總理,總攬國家大權。老袁鬧了半天帝製,不但沒問罪,還給來了個“國葬”。到1918年6月5日黎元洪還頒了一道大總統申令,說:“前大總統讚成共和,奠定大局,苦心擘畫,昕夕勤勞。天不假年,遘疾長逝,追懷首績,薄海同悲……”袁世凱死後,在懷仁堂開吊。雖然是中華民國了,應該行三鞠躬禮,但有些人感到“受恩深重”,不行跪拜大禮似乎心裏頭有點過不去,靠近點的人,都在靈前按照前清的儀式,匍匐磕頭。
開吊以後,靈柩送回河南彰德安葬。不但段祺瑞親去,連張夫人也以義女的身份一同前去送靈。我也跟著張夫人去了一趟彰德,看了一次熱鬧。
移靈那一天,64抬大杠,由懷仁堂直奔前門。孝子袁克定是個瘸子,腿腳不利索,難為他打著個幡,一步一步走到西車站。從北京掛了一列專車,政府要人中關係較近的都隨車到了彰德。彰德當地,就像辦廟會看大戲似的,從四鄉趕來看熱鬧的人,真是人山人海。袁世凱的塋地在彰德西北角,離他的宅子有二三裏地。墳園的布局:兩旁立著好些個石人石馬,石人有文有武,鬆柏成行,有正殿,有東西配殿,上麵都鋪著琉璃瓦,完全是皇帝陵寢的派頭。靈柩放在墳地裏一個大井口上,外頭是洋灰鐵筋做的,十分堅固。上祭時候,一律磕頭。葬後,就把墳塋的門砌死了。當晚大夥就乘專車回到北京。事後由北京前往祭奠的人,陸陸續續,三十、二十個,很不少,一直熱鬧了不少天。
袁世凱辦帝製,聽說都是袁克定的主意。袁克定以前還常到段公館裏來,因為張夫人的關係,管段祺瑞叫大哥。自打一鬧帝製,兩人就成了水火,完全敵對。這一回由於段祺瑞一手操持,給袁世凱辦了國葬,袁克定似乎很感激。我曾聽他再三向段祺瑞致謝,說:“得虧總理!”
段祺瑞是當時北京政府裏麵數一數二的重要人物,不但北京軍政界的要人經常要來段公館裏問候起居,就是由外省進京的大人先生們也免不得要到段公館裏稟見、稟辭、稟謝。當時北京拜客正適興用洋式名片,可是還有些老人仍沿用前清時代遺留下來的大紅拜帖。這些名帖,大大小小,形形色色,上麵印著一行行的官銜、勳章、勳位。還有人為了表示恭敬,在名片上麵親筆恭楷寫上什麼“沐恩”、“受業”、“門生”等等字樣。號房裏麵每天都要收進一大疊各種各樣的名帖。按照段公館的規矩,每天晚上都應當把當天來訪的賓客,按照名帖,一項一項謄錄在號簿上麵。有時還要把來賓的地址、電話登記上去。段公館裏,內號房、外號房,辦事的人雖然不少,可是大家白天忙了一天,到了晚上都乏了,也懶了,抓這個功夫湊在一起總得來上八圈麻將。於是這種例行而又煩瑣的謄錄工作,便落在我的頭上。自從我調到號房,十數年如一日,每天晚上必須把這項工作做完,才算告一段落。
段公館號簿上麵的頭麵人物,也就是當時北京政治舞台上最活躍的角色。現在回想起來,這些頭麵人物裏麵,給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徐樹錚了。
徐樹錚是江蘇蕭縣人,秀才出身。我們背後都稱他小徐。他與段祺瑞一不沾親,二不帶故。在北洋練兵的時候,他在段祺瑞手下當一名小小的司書,不知怎麼被段祺瑞賞識上了,送他到日本士官學校留學。徐樹錚回國以後,就扶搖直上,成為老段跟前頭一名紅人。我們都說,段祺瑞起來得快是袁世凱一手提拔,而段祺瑞提拔徐樹錚也和袁世凱提拔他自己一樣,甚至有過之無不及。段祺瑞當陸軍總長,徐樹錚當次長,另外還有一個次長蔣作濱,可是部裏的大小事都是徐樹錚說了算。不但蔣作賓當不了家,連段祺瑞本人說的都不一定算數。因為小徐在老段麵前是說一不二,從不被駁回,而老段吩咐下來的事,小徐卻不一定照辦。我記得有這麼一件小事:有個姓李的在軍隊裏被撤職了,窮得沒有飯吃,寫信到段公館裏來投效,在信上申述了他被撤職的緣由,請求段給他個差使。段看他說得可憐,已經答應給他個事了,批交徐樹錚辦理。徐樹錚簽呈上去,說:“查該員無大用處,批駁,驗過。”於是這件事就拉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