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樂縈(4)(3 / 3)

母親首先抱著我低泣了一場,說些舍不得我離開的話,還說父親一生中每件事都做得極英明,獨有嫁女這件事頗為糊塗。我不耐煩地推開她,說:“現在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了,說這些有什麼用,你不還得跟著他過完這一生嗎?你看看,現在我已經認命了,你反倒想不通,實在好笑。”

她擦了擦眼淚:“你能原諒你阿翁,我就放心了。我可不願意他被自己的親生女兒怨恨,你知道,被人怨恨會沒有好結果的。”說到這裏,她指了指房梁,繼而用右手手背在左手手掌上重重敲擊,發出“啪啪”的聲響,重複道:“你知道,上天曉得的,一個人心裏有怨恨之氣,上天是會曉得的。”

對這個母親,我沒有辦法,隻好賠笑道:“阿母,你放心吧,我沒有怨恨之氣,這輩子不可能會怨恨你的夫君。你要不要我背誦一段《孝經》給你聽聽?‘資於事父以事母,而愛同;資於事父以……’”

母親忍不住笑了:“好了,好了,阿縈,你連阿母也不放過,對阿母也極盡嘲諷之能事,真讓阿母我防不勝防。”

真沒想到,她還能說出這麼文雅的句子。我看看她,又看看四周的牆壁,到處掛滿了我自己做的或者別人送的裝飾品。這是我出嫁前住的房間,這屋裏浸漬了我多少成長的歲月和回憶,可是以後我再也回不來了。我伸手取過桌上的一個木蟬放在手中把玩,這是我從小到大的玩具,被我飽經滄桑的手摸得非常光滑了。我的眼裏又沁出了淚水,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的。

父親不知什麼時候也上樓來了,他看見我在流淚,有點不知所措。過了半晌,才低聲道:“阿縈,你別怪阿翁狠心,將來你會知道阿翁的一片苦心的。何況那個豎子已經被判決棄市了,你就當做了一場春夢吧。”

我默不做聲,知道跟這個歹毒的老頭子說任何話都沒有絲毫用處,還是接受現實吧。我想起剛才在城門口看到的事,沒話找話地說:“阿翁,今天旗亭很熱鬧啊,擠滿了百姓,據說是聽新到的詔書。”

“哦,”他回答道。“是詔書,你也看到了,逐捕大逆無道的逃犯的,這個逃犯是三十年前逃亡的,很奇怪為什麼現在要詔書名捕。”

連父親也覺得奇怪,可見我的分析是不錯。“那你怎麼看這件事呢?”我追問道。

“朝廷的事,不需要我們這些臣子來猜測,我們按照詔書盡力做就是了。”他爽快地說。

父親的回答和夫君的回答如出一轍,唉,這可能是當官者的一致思維吧。

十四

夫君在當天晚上回去了,我則在父母家還要多住幾天,但最終也得回到夫君家裏。過不了多久,我就要和夫君一家到關中去,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到我心愛的瑕丘縣。所以,閑暇時我就坐著馬車在大街小巷亂逛,貪婪地看著周圍一片片熟悉的風景,恨不能把它們卷起來裝箱帶走。

此刻我的馬車正通過富貴裏和樂壽裏之間的長巷,巷子裏靜悄悄的,除了間或傳來的幾聲犬吠,就是轔轔的車轂聲。

整條巷子快要走盡的時候,我看見了裏牆內子公家的宅子,透過矮小的夯土裏牆,他家破甕的窗口還曆曆可見,隻不過現在被一道竹簾子遮住了,看不清裏麵是什麼。我低下頭,心裏正在傷感,突然覺得馬車劇烈搖晃了一下,猛的停住了。

“你這個死老棺材,擋著道幹什麼,想死啊?”我還沒回過神來,就聽見馭者在破口大罵。

我問馭者:“發生什麼事?”

馭者回換了恭敬的語氣:“少夫人,受驚了。一個死老婦人,突然從牆邊衝出來,攔住我們的馬車,幸好我們駛得並不快,否則就要給她收屍。”

我有些不高興了:“你說話怎麼能這麼粗暴,也許人家是無意的。”

馭者沒想到我反而會指責他,愣了一下,趕忙恭敬地說:“少夫人說得是,是小人錯了,小人這就給這位阿媼道歉。”

接著他好像在跟一個人交談著什麼,過了會兒,又回頭對我說:“少夫人,這位阿媼說認識你,想和你共話平生之歡。”

“哦,”我猶疑了一下,掀開車簾,隻見一個老媼站在車前,像個煮熟的蝦米,兩頭蜷成一頭了,就差顏色不是紅的。她的身高大約六尺五寸左右,穿著一件青色的麻衣,雖然舊,卻很幹淨,全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整潔,和一般裏巷的窮家婦女大不一樣。

我對這個人沒有任何印象,但還是溫言道:“有勞請問這位阿媼,我們曾經見過嗎?”

她咧開嘴,艱難地笑了笑:“當然,不過像老妾這樣地位卑賤的人,樂君就算見了,也不會有印象的。”

我又一次絞盡腦汁搜索對她的印象,但仍一無所獲,隻好說:“請恕妾身眼拙,望阿媼不妨明示?”

她又蜷了蜷腰,有點慌張地說:“老妾不才,有個冒昧的請求,能否有幸請樂君賜片刻閑暇,到寒宅一晤?”她似乎怕我不肯去,又急忙補充道,“絕對不會耽誤樂君多少時間,而且樂君自己也一定會有所收獲的,老妾萬望樂君俯允。”說著,她還稍微屈了屈身,做了一個標準的禮節,我家裏曾接待過一些長安來的官吏,他們的夫人慣常這樣行禮。

我心裏一動,對馭者說:“請攙扶這位阿媼上車,去她的高宅拜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