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兒一旦決定回家,就心焦火燎地趕路,連要飯的心思都沒有了;她領著弟弟順著南北貫通會寧縣的祖厲河畔的公路往南走,餓了就在路邊的村莊要口湯喝。三四天時間,就進了會寧縣城。前一段時間要飯往北走,她領著弟弟沒敢進會寧城,怕被城裏的收容所扣住遣送回去,可這次她領著拴拴直奔縣城。她對弟弟說,咱就到收容所去,叫公家把咱押送回去。收容所有汽車,說不定到家還能趕上過年。
芬兒還真說對了。拴拴跟著她打聽收容所找到城西南角的一個收容所的時候,正是吃晚飯喝糊糊湯的時候。六七十個被收容的乞丐排隊打湯,一個穿藍色製服棉襖的幹部站在打湯的地方說:
吃完飯,你們就休息,明天送你們回通渭去。
收容所設在了一家私人的莊子[1]裏,有兩排平房,還有兩三間土坯旋砌的土窯。這裏隻有幾個民政局的幹部,還有雇來做飯的和協助工作的幾個城鎮居民。看來,這個收容所是專為收容乞丐而設置的,因為沒有一個警察。
一人一碗穀子麵的糊糊湯喝完,乞丐們就被趕進了土窯,門外上了鎖。乞丐們擁擠著在鋪了麥草的地上過夜,沒有爐子取暖。好在風刮不進來,又都是風餐露宿慣了的,沒有人喊冷,隻有呻喚聲,咳嗽聲,且漸漸平靜下來。
有一件事姐姐沒說對:沒有什麼汽車。第二天早上起來,民政局幹部就叫大家排隊。還是那個穿藍色棉製服的人喊:走了!走了!排好隊!有人叫喚起來:不給些吃的嗎?藍色棉製服說,走,聯係好了,在前頭路上吃飯!有人說給上些吃的嘛,不吃飯能走動嗎?藍色棉製服說,走,少廢話!給上些吃的?給上些吃的你們腿攢勁[2]了,跑了!另一個工作人員大聲喊:
放心走,餓不著你們。背著糧哩!
人們看時,幾個身體有勁的乞丐背著麵口袋跟在一個幹部後邊走出大門去了。
人們似乎放心了一些,不吭聲了,跟著這兩個民政幹部走出院子。什麼樣的人都有,五六十歲的老漢,老婆子,中年男女,十來歲的娃娃,夫婦領著孩子的。共同的特點是衣著破爛蓬頭垢麵,臉色蠟黃,很多人有棉襖沒有棉褲,出了院子冷風刮來,人就索索地抖起來。民政局幹部的擔心是多餘的,走了不長一段路乞丐們就拉開了距離,零零散散了,但沒有人逃跑。看來,這些人不論是自願還鄉還是被迫還鄉,都是聽話的。有些人身體很弱,但掙紮著努力前行。
押送這些人的總共五六個人,一開始他們都很負責任,不斷地喊叫跟上!快跟上!今天走到華家嶺呢!到那兒就有汽車了,把你們送回家去!後來就都不吭聲了,和乞丐們混在一起走,因為他們也看出來了,這些乞丐都是想回家過年的,也都走得很努力。
拴拴和一個中年人走在一起。早晨一出窯門,民政局幹部就把姐姐喊出去了,叫姐姐背上些糧食,前邊走。昨天一進收容所,管理幹部就認下她了,認為她自覺來收容所的,可靠,她的身體也高也強壯。她便把弟弟托付給了昨天認識的一家人。
昨天晚上喝完了湯在土窯的麥草上躺著的時候,姐身旁坐著個女人,三十七八歲的樣子。那女人是全家出來要飯的,一個男人在旁邊躺著,還有個十五六歲的女子在兩人中間坐著。那女人看他倆是新來的生麵孔,就問姐:你們是哪達人?姐回答,通渭第三鋪人。又問哪個村?姐說槐樹灣。一聽是第三鋪槐樹灣的人,那個男人翻身坐起來問,槐樹灣?槐樹灣誰家的?姐說我大叫那永福。那人叫了起來:那永福,你是那永福的丫頭嗎?你認得我嗎?姐姐搖了搖頭反問你認得我大?那人說,怎麼不認得呢,我是袁家溝的何家嘛,離槐樹灣十一二裏路嘛。我還去過你家。你家有爺爺奶奶,還有你大你媽,有兩個丫頭。姐姐糾正他:三個丫頭。那人說,兩個,那次到你家,你大說的兩個,還有個男娃。姐說,男娃就是我這個兄弟,可丫頭是三個,我還有個碎[3]妹子哩。男人說是嗎?你碎妹幾歲了?姐說五歲了。那男人說,那就對著哩,我是五六年前去的,你碎妹還沒出生哩。唉,日子過得真真快!那年我是做啥呀……對了,那是我家的牛跑了,我到槐樹灣的山溝裏去找,回來渴了,想喝口水,進了你們家的。以前就知道你大,也見過麵,沒說過話。那次見了,就認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