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芭蕉葉臨時搭成的棚子裏,杜聿明躺在擔架上,氣息奄奄。
再硬的鐵漢,也經不住回歸熱病的折磨,持續不退的高燒,使他一直昏迷不醒。他臉色緋紅,呼吸短促,嘴唇燒起了一串燎泡,清瘦的臉龐更明顯地塌陷下去,而那又髒又亂的胡子卻越長越長。壓在身上的軍毯,全是泥點水漬,濕漉漉的。
守在旁邊的醫生一籌莫展。倉皇撤退中,跌跌撞撞,樹掛藤絆,藥箱裏的藥品竟全給跑丟了。沒有藥品,甚至連一口熱粥,也弄不來。部隊已經斷糧。
天亮以後,叢林又下起大雨。
這簡直不能叫雨。一道雷電捅破天河,水就劈頭蓋臉往下潑。雨點大得嚇人,有銅錢般大,銀元般大,鋪天蓋地,蓋地鋪天。雨珠急促地敲打著樹葉,敲打著叢林,猶如千軍萬馬席卷而來。叢林裏一片嘩啦啦,白茫茫。頃刻間,大樹成了瀑布,一道道水柱從樹頂傾瀉而下。樹木低頭,竹叢彎腰,林中皆成澤國。巨雷在頭頂翻滾,閃電像一柄柄利斧,從天空劈進叢林。古樹在電光中劈為兩半。
叢林中的雷雨是毀滅性的。
那座芭蕉棚,早就抵擋不住暴雨的摧殘。雨水嘩嘩地往裏灌。人們手忙腳亂地在棚內支起雨衣。可是,這無濟於事。雨水還是透過縫隙,淌到擔架上,淌到病人那發燙的額頭、臉頰和脖頸上。昏厥中的杜聿明竟醒了過來。
不知是他的病好了些,還是僅僅因為冰涼的雨水,使他體溫暫時下降,通紅、幹裂的嘴唇翕動了幾下。醫生急忙用茶缸接住雨水,一點點喂進他幹渴的口中。他完全靠著一種本能,貪婪地把水咽下去。
過了好大一會,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氣。然後慢慢抬起了眼皮。
杜聿明失神、疲倦的目光,把周圍的人掃了一遍,看見軍參謀長羅又倫、師長廖耀湘、參謀處長李漢萍等,一齊圍在四周,他意識到出了什麼事情,吃力地問:“什麼地方?”
“這是大洛,軍座。”參謀長羅又倫俯下身,低聲回答。
大洛?怎麼還在大洛?杜聿明隱隱約約記起,數天前,他已把隊伍帶進大洛。那是一個黃昏,血紅血紅的太陽掛在樹梢上,林子裏死靜死靜的。說好了的,睡一覺,天一亮就往前走。怎麼,現在還在大洛?杜聿明眉心擰成了疙瘩。
參謀處長李漢萍告訴他,就在到達大洛的那個黃昏,他病倒了。羅參謀長和廖師長商量,讓部隊停下來,等軍長身體好了再作定奪。
杜聿明一聽,臉上浮起怒容,胸膛急促起伏,非常不滿、不容爭辯地說:“前進,死也要前進,一刻也不準停留。”
在滂沱大雨中,部隊又出發了。官兵們三三兩兩,從臨時避雨的棚子裏,樹洞中鑽了出來,饑腸轆轆,渾身透濕,拖著疲憊的雙腿,一步一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