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林武錄·前塵篇》(1 / 3)

趙暄高居於貞聖殿的禦座上,玉階下群臣稽首而拜。

做了二十餘年的太子,他終於已經坐上這個位置。

如今他已手握乾符,口含天憲。

他是四海蠻夷的宗主,是九州子民的天子。

這時耳畔突然傳來一道聲音:“大兄,這個位置是我的。”

趙暄看到他的弟弟趙嚴恭,頭戴通天冠,身著絳紗袍,腰佩戴鹿盧玉具劍,站在他的麵前。

嚴恭,你僭越!趙暄想嗬斥,卻張開嘴巴發不出聲音。

隨後趙暄看到垂簾降下,階下的大臣們全都轉過身去,向他的對麵下拜。趙暄隻能看到大臣們的背部朝向他,宦官尖利的嗓音在他耳邊回響:

“皇太後令曰:益王嚴恭,至性仁孝,宜入承寶命。帝器難守國,降封代王,遷西京別居。”

這時,趙暄才發現自己隻穿著素衣,身上沒有任何象征帝王的紋飾。

殿中侍立的班直,走上高台,將他拉下禦座。

不!阿耶立我為儲,遺詔以寶位受我,令我守器承祧!

01

嚴友睜開了雙眼,額頭上的冷汗不斷冒下,又夢到那一天了。

他從床上坐起,看到陽光已經從格子窗外灑進了室內,照的地板上好似撒了一層金屑。

從鄴都金昌府來到西京河南府已經一年半了。

僅僅不足一個月的皇帝生涯,對他而言如夢一般,被廢黜以後他已經由趙暄改回了原本的名字——趙嚴友,因為他的名字再也不需要天下子民避諱了。

嚴友起身,敲響室內的玉磬,幾名宦官知道主人醒來,手捧清水、牙香籌、唾壺等物,魚貫而入。

自從來到西京,原本在他身邊的親隨,大部分已經被換掉,身邊的宦官侍女不少都換成了殿前司的耳目。

就連王府外,西京留守府設下的明哨暗哨都不知有多少。雖然在夢中萬分不甘,但現實他隻是西京的富貴囚徒罷了。

“幼娘怎麼樣了。”嚴友問道。

幼娘是嚴友的小女兒,剛剛一歲大的孩童,這個時候生病最容易夭折,或許是得益於嚴友身體健壯,能彎弓一石五鬥,王妃也是出身將門,身姿矯健,成婚七年生下的三個兒子,還從未夭折過,但小女兒身體卻有些弱。

“昨日王妃和乳母一起照顧了一晚,小郡主的燥熱,已經退了。”身旁的侍候宦官回答。

還好阿母隻是遷我闔家至西京別居,若是像前朝廢太子、廢帝一樣流放至房陵,那種苦寒之地,幼娘怕是活不下來了。

洗漱穿戴完畢後,嚴友推門而出。

西京的園林甲於天下,非其他城市可比,嚴友的這座王府,東麵是三進的院落,西麵是園林。洛水入院,形成占整個園林近乎三分之一的池水,池水內有聚土為河州。院內有小亭,有樓閣,還有一座馬球場。

自從來到西京後,嚴友就躲在園中,打馬球,泛舟,除了接見府內僚屬外很少到東麵去。

此時園內植被已經變得枯黃,滿目具是蕭瑟,嚴友不禁感慨:四時舍我驅馳!

02

用早膳時,嚴友終於見到了幾乎一夜未睡的妻子。“王妃,辛苦你了。”

嚴友看著這個陪伴自己,從太子,到皇帝,再到親王的女人,在這一年半中,她和子女們是他的慰藉。

代王妃符若舒,出身將門,不尚奢華,不施粉黛,一身幹淨的衣裙,外套翻領胡服,頭發挽成發髻用玉簪固定,顯得英姿颯爽,如果不是臉上略帶凝重的表情,那自然靈動的美貌更要添上幾分光彩。

夫婦並案而食,嚴友看著妻子的神色問道:“是幼娘的病情有反複嗎?”

王妃搖了搖頭“幼娘已經沒事了”,然後又對自己的丈夫說道:“大娘娘下旨,將嗣永王之子入宮撫養了。”

“什麼?誰告訴你的,什麼時候的事情?”

“姝娘前幾日信中言語過此事,妾沒有在意,但今日吳翊善告訴妾,東京發往西京的邸報正式公布了,大娘娘以嗣永王之子為皇嗣的消息。”

“阿母厭我如此,寧把皇位傳於毫無血脈關係之人,我雖不受阿母喜愛,但宜哥、錦哥、喜哥難道不是她的孫子嗎?”

一年前,當嚴友闔家迎接新生命到來的時候。他的弟弟,已經改名為趙昕的皇帝趙嚴恭,失去了他的兒子。

皇帝還是益王的時候就已成家,但他與益王妃,也就是如今的皇後殿下結婚數年並無所出。僅有一個侍妾生下豫王孝祚,剛過了兩歲就夭折了。

這樣一來,他們的父親——皇燕的太宗文皇帝,僅有的孫輩,就隻有嚴友的三兒一女。

朝野對皇帝還能否誕下健康的皇子產生疑問,若皇帝沒有皇子,在諸多皇室成員繼承順序最先的就是嚴友的三個兒子——孝宜、孝謹以及未取名字隻有小字的喜哥。但嚴友沒有想到他的母親,寧願讓嗣永王之子入嗣,也不願意給他的兒子機會。

“大王,今天宜哥的早課,隻有吳翊善一人來了。”

“哼!”嚴友冷哼一聲“以為吾子繼位有望,覺得自己有機會做帝師,能致君堯舜,就殷勤授課;無望,就隻來應名點卯!”隨即又歎息:“阿耶以家國托我,此後皇位與阿耶血脈無幹,我有負阿耶!”

代王妃神色一動,沒有說什麼,在用完餐後將一杯濃茶遞給了丈夫。嚴友漱口後對妻子關切道:“王妃,照顧幼娘辛苦了,一夜未睡,快去休息吧。”

“沒關係的,前日大王不也看護了幼娘一宿,不也是到晚上才去睡的嗎?有一個地方想請大王和妾一起去。”

或許是一家人共患難,嚴友和若舒夫婦對子女親情格外在意,小女患病,兩人日夜擔憂輪流看護,嚴友有時也會惡意的想,我的弟弟恐怕與兒女繞膝之樂無緣了。

若舒起身,讓丈夫隨她來。

03

嚴友隨著妻子,從用膳的堂屋向著園林深處走去,來到一片竹林,竹林後掩藏著一小塊菜圃,一座矮屋,有意被打造成隱逸的田園風光,但現在這裏菜圃荒蕪,顯然是許久沒有人來過了。

“王妃,這是……”

“別叫王妃,叫阿舒。”

“阿……阿舒?”

“大王覺得這裏怎麼樣?”

“隱逸幽靜,遠離塵囂。”

“那在此處,我們像尋常夫妻生活幾日,把跬步不離的宦官宮女都遣到竹林外去,把孩子交給乳娘保姆,這裏隻有你我二人,妾喚你友卿,你叫妾阿舒。”

“哪有稱自己良人為卿的?”嚴友對妻子的突發奇想有些許無奈。

“卿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

“好吧,難得你有此幽情雅趣。”看著妻子一副振振有詞的樣子,嚴友也隻能隨了妻子的心意。

若舒回身吩咐所有隨侍的宦官侍女,“我與大王如平常夫婦起居,不需要你們伺候了,沒有吩咐不許踏入竹林菜圃!”

所有宦官宮女,躬身應諾而退。

見四下無人,若舒對丈夫說道:“友卿,裏麵有人在等你。”

“什麼人?”

“見了便知。”

04

嚴友與妻子並入矮屋,屋內陳設紙窗木榻,雖然簡樸但不失齊全。

看到裏麵一個身材魁梧的人站在那裏。

嚴友上下打量了下,虎背蜂腰螳螂腿,是個兵樣子!

那人見到嚴友,跪地匍匐,“殿下萬福!臣雄威軍將虞侯李韜,奉廂主之命來見殿下!”

嚴友矮榻上坐下,“你家廂主,說的是王暉?”

“正是雄威左右廂都指揮使王暉”

“有何憑據?”

李韜從懷中掏出一個錦盒,“昔年廂主從文皇征吳還京,文皇命殿下賜宴犒賞有功將士,殿下賜廂主鐵如意一柄。”

嚴友打開錦盒,看到裏麵是一柄鐵如意,看到上麵刻著“拱挹指麾”四個字,點點頭,然後問道:

“你來的時候有沒有人看到你?”

“臣在軍中斥候出身,就西京廂軍這些暗哨,對臣而言很容易避開。”

“王暉為何讓你來找孤?”

李韜抬頭說出了驚天之語:“奉迎殿下,重掌神器!”

“你們要作亂?”

“文皇遺詔,付神器於殿下,奉殿下重登寶位,怎會算作亂?”

“前唐以來雖鼎業數移,可如今天下太平,你們這是要讓天下再起板蕩啊。”嚴友半是歎息,半是詢問。

“今上器小,不能容人,侍衛司諸軍在東宮六率中掛職者甚多,尤以我龍衛、神衛二軍為甚,先是將臣等打散編製,另建立新軍,派出京師往各地鎮守,如今又要將我雄威軍派往涼州屯田駐守,臣等皆是魏兵,家鄉在河北,若遠去萬裏,今生無有回到家鄉的希望了!”

所謂東宮六率,是前唐之時比擬禁軍十六衛設置的,從屬於太子的武裝力量。府兵製崩壞以後,軍府沒有兵力提供給十率府,但是唐末以來武夫當國,連大燕自身都是化藩鎮為家國,恢複六率府的軍職,讓禁軍將領在此掛職,作為皇太子親近武人的途徑。

但是也隻有侍衛司的軍官在六率府裏麵掛職,負責皇宮守衛並與皇帝更加親近的殿前司軍官是不可以在東宮六率府中掛職的。

這也是為什麼皇太後能夠順利的發動宮變的原因,殿前諸軍的武人們擔心嚴友繼位後一定會提拔任用自己侍衛司的心腹,所以願為皇太後驅使。

“朝廷擁兵數十萬,是你們可以撼動的嗎?”

嚴友仍然有些猶豫。

“殿下若不允,臣等自起兵入鄴,事成後再來奉迎殿下,事敗也絕不牽連殿下!”李韜在軍中日久,說話從來都是直來直去。

“大王,”若舒對著丈夫盈盈下拜,“雄威軍擁戴大王起兵已是定局,無論大王允或不允此事都難逃幹係,若大王不想被此事牽連,就現在上書給天子和太後,我們闔家自請宜居房陵!隻是幼娘體弱,到了房陵那濕寒之地,不知道會不會夭折了!”

嚴友扶起妻子,略帶歎息的說道:“罷,罷,文皇遺命托我家國,我豈能坐視天下讓給他人血脈!”

05

正當駐守河中的雄威軍兵變消息傳入西京,西京河南府仍是一片安寧祥和的景象,畢竟雄威軍的不滿是針對天子和太後的,進軍路線應該是經澤潞,然後直抵鄴都金昌府,寬闊的河水會將亂兵限製在河東和河北兩地的。

然而幾日以後,叛軍行至澤潞,裹挾了澤潞駐守的禁軍加入,自稱扶策軍,並推舉雄威左右廂都指揮使王暉為兵馬留後,並發表檄文稱“文皇遺詔,無涉今上,代王當為天子!”然後直驅河陽,這讓西京留守司措手不及,從河陽過河,再過孟津關,叛軍就與西京再無阻隔。

然而皇燕的防禦重心都在河北、河東、關隴三地,黃河以南淮河以北,除了南京開封府是漕運中樞,駐守十餘萬禁軍外,再無禁軍駐守。

知河南府事兼西京留守李永吉隻得慌亂的下令封閉洛陽城門,寄希望於南京援軍來救,這時另一則消息吸引了他的注意——代王驚懼之下患上了“風疾之症”,所謂“風疾之症”更加通俗的說法是瘋病。

李永吉是太後的族弟,故能夠得到河南府尹兼西京留守的官位,但他最重要的任務實際上是看守代王嚴友,嚴友在私下中對王妃也用“獄卒”來稱呼李永吉。

這個時候代王瘋了,究竟是真是假?這是李永吉需要盡快確認的事情。

李永吉來到了代王府外,看到與他同時到達的一輛馬車也停了下來,馬車上下來一位老者,李永吉見到老者下馬行禮,“萊公安好。”那老者是已經致仕的前宰執王煜,被先帝文皇封為萊國公。

“李留守”,王煜微微頷首,算是應了聲。

代王府翊善吳麟發,出府相迎,還不待行禮,王煜開口發問“吳翊善,大王究竟是怎麼瘋的?”

李永吉也看著吳麟發,很顯然他也想知道答案。

“代王獲知叛軍以擁戴他的名義起事後,萬分驚懼,先將仆等僚屬召集起來,打算上書自辯,讓仆等為他起草給天子和太後的奏疏。仆先寫一稿,代王覺得措辭不夠滿意,撕了仆的草稿。接著讓王友和記室參軍起草奏疏,他們起草的奏疏代王仍然不滿意,大怒,將二人毆至重傷。之後,大王在府內奔走大喊‘兒無罪’直至力竭倒地,醒來以後就瘋了,王府醫官診斷說代王是猶豫過於驚懼,患了風疾之症。”

“你們就任由大王奔走呼號,不做阻攔嗎?”李永吉對吳麟發質問道。

“李留守也知道,大王身體健壯,能彎弓一石五鬥,府內無人可製。”

06

三人說話間來到了王府前廳,代王妃雙眼通紅看,神色悲戚的接待了他們。

“王妃,大王近況如何?”

“萊公,大王……唉……”若舒不說話,隻是歎氣。

“老夫可否探望大王?”

“萊公,做過大王的老師吧。”

“是,皇太子出閣時,文皇命老夫為皇太子講《貞觀政要》。”談到文皇,王煜露出感懷的神色

“那以萊公對大王的了解,若大王還有神誌,會讓萊公看到自己這個樣子嗎?”

王煜了解他的學生,做了二十餘年太子的代王骨子裏是高傲的,他絕不願意把自己最落魄的樣子展現在他人麵前。

但這時李永吉堅決的說道:“吾一定要見到大王。”

“李留守,不想給我夫君留下一點顏麵嗎?”

“吾職責所在,請王妃準許,此外這次還帶了醫官前來。”

“王府已有醫官為大王診治。李留守就不必再讓醫官診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