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奇事(1 / 3)

細雨蒙蒙,潤濕了大地的春泥。江南正是杏花煙雨美人如歌的季節,順天府的雨兒卻還帶著沁心的寒冷。

雨霧煙塵中,長街起了喧囂,自從天子下令將要遷都順天府後,這北方本是肅殺的邊城,一日繁華過了一日。

喧囂聲中,雨絲落得更歡。順天府內外,漸漸沸騰起來,隻有其中的慶壽寺一如既往的兀立,紅牆內的高塔冷漠地望著蒼生。有百姓到了慶壽寺前,均不自禁地屏住呼吸,低頭匆匆忙的路過。

遽然間,“嗡”的一聲大響從寺廟內傳來,擾了迷雨,醒了春夢,嚇得有個挑著擔子的百姓跌坐在地上,筐裏的饅頭滾了一地,他領的孩童似乎也感覺到不詳湧來,嚇得哇哇大哭起來。

那百姓神色張皇地望了眼寺廟,顧不得收拾饅頭,一把捂住了孩子的嘴,橫抱著孩子就要離去,可才跑了沒幾步,就如樁子般立在地上,渾身顫抖起來。

長街盡頭,驀地奔出一隊人來,急步如雷,轉瞬已到了那百姓的麵前。那隊人無不例外的身著飛魚服,腰帶繡春刀,神色冷然。

街頭百姓不自禁地蹲下低頭,神色駭異。在京城的人,不認識皇帝的人很多,可不認識這幫人的絕對沒有。

來的那隊人竟是京城赫赫威名天子親兵——錦衣衛!

為首那人眉心皺紋深刻,有如中了一刀後留下的疤痕,正陰森地望著那百姓,“沒事跑什麼?”

孩童見到這般陣仗,驚嚇地睜大了眼睛,忘記了哭喊,那百姓哆嗦道:“小……人……”他哆哆嗦嗦半天,一句完整的話兒都說不出口。

為首那人不耐的一擺手,那百姓見了,跪倒慘叫道:“大人,饒命!”

那人麵色森冷,根本對那百姓的哀求無動於衷,命令道:“秋千戶,姚三思,查查這人的底。”說罷急步向慶壽寺衝去。

錦衣衛潮水般的跟隨,狂風般湧入了寺門,消失不見,孩童這才“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那百姓顫抖得如秋風中衰葉,卻還不忘記死命地捂住孩子的嘴。眼看那孩童臉色漲紅、不能呼吸的時候,一隻手伸到了孩童的麵前。

那百姓驚叫:“大人你……”他突然止住了話頭,孩童竟也不再哭鬧,呆呆地望著那隻手上的一隻蚱蜢。

蚱蜢草綠,映得那隻手有些發白,那隻手秀氣有力,輕拈著蚱蜢不動,沉靜如山。那隻手的主人臉色也有些蒼白,蒼白的如終日不見陽光般,他沉默的時候,帶著分春雨的迷離,可他看著那孩子的時候,嘴角突然露出了笑意。笑意和緩,竟如烏雲散去,春滿人間。

那百姓從未想到笑容會在一人的臉上產生這般變化,可他感覺到那人的友善,不再害怕。那孩童顯然也感覺到這點,看了那蚱蜢片刻,突然伸手去接那蚱蜢……

那百姓心中焦急,可不敢喝止。那孩童接過了綠色的蚱蜢,才發現那蚱蜢是馬藺葉子編織而成。望著那馬藺葉做的蚱蜢,孩童淚臉上帶著笑容,如同經雨的花朵。

孩童期待地望著那男子,似乎詢問這蚱蜢是否送給了他?

那臉色蒼白的男子隻是點點頭,不再理會孩子,詢問那百姓道:“發生了什麼事?”他的聲音微微嘶啞,卻帶著難言的沉靜。

那百姓心神回轉,忙道:“大人,小人是路過這裏去那麵市集賣些早點,聽到有鍾響,很是害怕,這才跌倒。這慶壽寺的鍾很久沒有響了……小人要走,就碰到大人們……小人真的是良民,求大人明察。”

旁邊有個大眼的錦衣衛道:“秋千戶,屬下看這人不是壞人。”

秋千戶的目光從地上的饅頭落在那百姓的身上,反問道:“你怎麼看出來的?他額頭上有字?”

大眼的錦衣衛漲紅了臉,忍不住搔頭道:“這個嘛……”

那百姓又有些焦急,申辯道:“大人,小人真的是良民。小人本固安人,應天子的遷都旨意來到這裏已三年,一直做些小買賣……”

秋千戶點點頭道:“三思,把他的姓氏住址記下來,然後放他們走。”

大眼錦衣衛應了聲,那百姓不迭地報上了住址姓名,領著孩子就要離去,秋千戶撿起地上的一個饅頭,說道:“把東西收拾幹淨再走。”

那百姓忙收拾了擔子和淩亂的饅頭,帶著孩子匆匆離去。

秋千戶慢慢地剝去手上的饅頭外皮,撕塊兒放在嘴裏咀嚼著,姚三思肚子“咕嚕”的叫了聲,這才記得值夜未到輪班時就又趕到這裏,肚子還是空的,有些後悔方才忘記拿個免費的饅頭,賠笑道:“千戶大人,沒吃早飯呢?”

秋千戶望著寺門道:“廢話。”

姚三思見秋千戶望著寺門,不由也向寺廟望去,低聲道:“千戶大人,這慶壽寺的鍾的確很久沒有響過了,怪不得紀大人這麼緊張的帶我們來看發生了什麼事。你覺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

秋千戶淡淡道:“進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姚三思佩服道:“秋千戶言之有理。”

二人舉步,才到了寺廟門前,就見有錦衣衛立在門前,神色冰冷,招呼也不打一個。姚三思見同僚如此,更肯定慶壽寺發生了驚天大事,心中難免嘀咕。秋千戶還是臉色如常,卻已咽下了最後一口饅頭。

慶壽寺始建於金,元朝時期曾經修整,到如今實為大明護國寺,深得天子重視。尋常人等,根本無緣進入寺廟半步。

慶壽寺中,氣氛森冷,一些僧人彷徨而立,不敢亂走,眾錦衣衛扼住了寺廟要道,神色肅冷,更昭示寺中發生之事絕非尋常。

有一錦衣衛急匆匆地來到秋千戶麵前,略帶不滿道:“秋長風,指揮使讓你過去。”那錦衣衛頜下短髭,根根堅硬如針,目光也如針芒般地盯著秋千戶,卻是站立不動。

秋長風點點頭,舉步向不遠處的九級高塔走去。

短髭錦衣衛略帶詫異,挑釁道:“你去哪裏?”

秋長風笑笑,“指揮使到了這裏,肯定要拜見上師。既然是指揮使找我,我當然應去上師所在的地方了,難道不是嗎?”

短髭錦衣衛皺下眉頭,拳頭緊握又鬆,換了笑臉道:“秋長風,你最近很得指揮使器重,以後若是發達了,別忘記了兄弟們。”

秋長風斜睨那人一眼,也笑道:“一定一定。”

那短髭錦衣衛不知秋長風一定的意思,卻不再刻意為難,帶著秋長風入了高塔。二人上了二層,隻見塔中寬敞,一穿著黑色道袍的僧人背對眾人盤膝坐在窗旁,聞腳步聲上來,也不回頭。

塔中還有其餘僧人和錦衣衛,眉間如帶刀疤的紀大人亦在,可秋長風一上塔,第一眼留意的就是那個穿著黑衣道袍的僧人。

僧人怎麼會穿道袍?

那僧人讓人第一眼望去,就是莫名其妙,可誰都不能否認他本質更像個和尚,因為他禿著腦袋,上有香疤。就像錦衣衛不著飛魚服,仍舊還是錦衣衛一樣,和尚穿個道袍,無疑也應該是個僧人。

那僧人坐在塔中一動不動,若不是有陰風傳來,吹拂著僧人的衣袂,讓人幾乎以為那僧人是木雕石刻。

塔內陰暗,僧人看起來極為的孤獨落寞,連影子都沒有一個……

秋長風見紀大人望過來,收回目光,抱拳施禮道:“指揮使,不知招屬下前來,有何吩咐?”說話間,他目光已瞥向塔內正中。

那裏赫然擺放著一具屍體!

屍體頭頂光禿,是個和尚,仰天倒地,上身精赤。屍體胸口有處血肉模糊的傷口,嘴角卻帶分詭異的苦笑。

這人看起來,被別人殺死時,竟是有些得意的樣子。

微風夾雜著細雨吹進塔來,秋長風見到那屍身臉上的笑意,背心似乎有股寒意。

慶壽寺原來出了命案,怪不得鍾會響,紀大人如此緊張。秋長風想到這裏的時候,心中詫異。這裏是護國寺,誰會冒險殺了寺僧?這寺僧恁地死的這般詭異?

紀大人望著秋長風,森冷的眼中掠過分期冀,低語道:“秋千戶,你來得正好,看看這人怎麼死的。”見秋長風又向黑衣僧人望去,紀大人更低的聲音道:“死的僧人是慶壽寺服侍上師的一個小和尚,叫做悟心。屍體是另外一個服侍上師的僧人——悟性發現,悟性見悟心死了,忙去敲鍾。我趕來時,上師就坐在這裏……”悄悄地看了眼那黑衣僧人,紀大人略帶謹慎道:“上師似乎哀慟悟心之死,一直沒有說什麼,我也不便打擾。”

他口口聲聲稱呼那黑衣僧人是上師,對那僧人竟有股畏懼之意。

紀大人說話間,秋長風半蹲在屍身旁,微皺眉頭道:“紀大人,驗屍本是仵作的事情……”

紀大人冷哼一聲,“你難道不知道,這事要經正常途徑,肯定要驚動五軍都督府那麵的人……”頓了片刻,紀大人眼珠轉轉,又道:“聽說聖上準備對北方再次用兵,正需要都督府那麵準備。這些小事,我們就不必煩勞都督府,進而阻礙聖上的用兵了。”

秋長風望著屍體道:“紀大人事事為聖上著想,怪不得聖上極為喜歡。”

紀大人臉上擠出分微笑,“此乃為臣的本分之事罷了。對了,讓你在寺外查的那人,可有凶手的嫌疑?”

秋長風搖搖頭道:“屬下詳細看過,那人隻是個尋常做小生意的百姓,絕不會是凶徒。”

短髭錦衣衛自從見秋長風後,就一直神色不善,聞言冷笑道:“秋千戶方才留在寺外不過炷香的功夫,能詳細查到什麼?我看是在敷衍紀大人吧?”

紀大人回望那短髭錦衣衛一眼,再看秋長風時,臉上露出狐疑之意。

秋長風神色平靜,緩緩道:“那百姓本叫張阿三,兒子叫做張虎頭,固安人氏。應皇上遷都旨意來到順天府,已入住順天府長柳街三年之久,為人膽小懦弱,做早點生意……”

短髭錦衣衛質問道:“這些難道就能說明張阿三不是凶手?”

秋長風微笑道:“這些當然不能證明了。不過我觀其衣袖褲腿,尚有鹽鹵未幹的痕跡,想必是起早蒸饅頭沾上的……我嚐了下張阿三做的饅頭,又白又軟,手藝相當不錯。”

短髭錦衣衛嘲弄道:“你說來說去,都是些瑣碎的事情,這和張阿三是否為凶手何幹呢?”

秋長風笑笑,“當然大有幹係,一個尋常百姓如果在慶壽寺殺了人,肯定六神無主,怎能像張阿三一樣還去蒸饅頭做生意?既然張阿三蒸出了好饅頭,證明他舉止有如常日,心中無鬼,就不應該和慶壽寺的事情有關了。”

短髭錦衣衛滯住。

紀大人緩緩點頭,拍拍秋長風的肩頭,笑道:“長風,你果然觀察入微,沒有辜負我的信任。好好做。”微頓片刻,問道:“怎麼樣,可從屍體查出了什麼?”

秋長風凝望著屍體,神色略帶困惑,半晌才道:“屬下暫時查不出屍體的致命死因。”

紀大人皺了下眉頭,不待開口,短髭錦衣衛忍不住道:“死者胸口被凶器插出個大洞,顯然是因此致命,秋長風,你不要告訴我,那樣還不算致命死因!”

紀大人突然回頭低喝道:“孟賢,你再不住嘴,信不信我把你嘴縫起來塞糞坑裏麵去?”

孟賢臉色蒼白,忍不住後退半步。

紀大人臉上餘怒未去,轉望秋長風道:“你如何判斷死者胸前傷口並非致命傷呢?”

秋長風皺眉道:“看死者胸口傷痕形狀、切口,應是被柄極快的短刀所刺……”

紀大人奇怪道:“你怎麼肯定是短刀呢?”

秋長風緩緩抽出佩刀,將刀柄遞給紀大人道:“大人,你試試用這把刀來刺悟心……”

紀大人比劃片刻,點頭道:“你說得不錯,正常來說,刀身過長,應該刺不出這種角度的傷口。”

秋長風接過長刀插回刀鞘,眼中有種古怪道:“可有一點很奇怪,傷口近心髒處,一刀刺下,本該有大量的血跡流出才對。”

紀大人眼露讚許,滿意道:“不錯,這也是我困惑的地方。我看屍體的傷痕周圍,竟沒有多少血流出,這隻能說明一種情況……”他拖長了聲調,顯然是在等著秋長風的解釋,秋長風半晌才點頭道:“不錯,這一刀刺下的時候,悟心已經死了一段時間,因此才沒有大量血液流出!這點很不合常理……凶手為何刺這無用的一刀呢?”

紀大人目光突然有分怪異,喃喃道:“除非這凶徒和悟心有極深的仇恨,這才會在悟心死後,又在他胸口刺上一刀。也或者是他要確定悟心的確死了,這才補上一刀……”似乎感覺解釋的難盡人意,紀大人岔開話題道:“可如果悟心在被刺一刀前已死,他致命死因是什麼呢?又有誰和悟心有這般深仇大恨,要冒險來慶壽寺殺他呢?”

這些問題,紀大人其實早就想到,但怎麼想都是沒有答案,反倒越想越是心寒。憑借他多年做事的經驗,早感覺慶壽寺這看似尋常的命案中,隱藏著極為不尋常的內情。

秋長風皺著眉頭,摸摸屍體的手臂,緩緩縮了回來,眼中滿是驚詫。

紀大人見狀忙問,“你發現了什麼?”

秋長風遲疑道:“屬下不敢說。”

紀大人有些不耐道:“你但說無妨。”

秋長風吸口長氣,蒼白的臉上露出分震駭,“屬下懷疑這人……是凍死的!”

冷風襲來,眾人都激靈靈打了個冷顫。

孟賢聞言,若非因為害怕紀大人發怒,早就大聲指責秋長風荒謬。這種天氣,雨雖沁心的涼,但怎麼會是凍死人的天氣?

這個秋長風,最近在錦衣衛中表現很是紮眼,不想竟得出這種荒唐的結論。孟賢想笑,驀地見到紀大人的臉色,笑容僵在了臉上。

他從未見到紀大人有如此難看的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