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校園是幽美的,亦是嚴肅的。說她幽美,因為她同公園相似,山光湖色,亭台樓榭,小橋流水,花草樹木應有盡有;說她嚴肅,因為這是培養黨的中、高級幹部的最高學府,是一個宣傳、研究紅色理論的特殊陣地,被人譽為中國的“馬列公園”。
華雕龍是去年這個初秋時節被正式錄取為該校學員的。他是幸運的,是千千萬萬個年輕人當中的幸運兒。不知哪位哲人說過:“幸運是辛苦的補償。”他承認,並且從中悟出了一兩千年前老祖宗說過的“否極泰來”的哲理。“難道這是命運?到底是命運主宰人呢,還是人主宰著命運呢?”他想。平民出身的華雕龍,而今做了官,他的思想還是人本位的。他的黨性強,平民意識根深蒂固。他不相信宿命和迷信,可對自己後來的“順”還是有點疑惑。他們這批學員全國共五十名。他們清楚自己肩上的曆史使命,清楚畢業十年八年以後他們將居有的顯赫地位,以及進行的事業。越是這樣,他和他們就愈加嚴格地要求自己,努力學習,自覺地克服和抵製自由化思潮的影響和衝擊,身上的青年時期的浪漫勁兒已經收斂,取而代之的竟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社會、政治、經濟、曆史、革命等理論著作。除非是綠色天使給他們送來家信,才使他們品味一下家庭的溫馨。華雕龍隻有接到鮮花般的嬌妻——紅梅的來函,才會泛出浪漫的情愫。也就是在這時,他才拿著舍不得拆開的沉甸甸的信,躲進園林樹蔭下,草坪上,水池邊,讀著那些甜蜜的話兒,掀起陣陣思念之情。
這天晚上,他很快吃完了飯,似乎漫不經心地步入園林。隻有他一個人。這回可不是看嬌妻的來信,也不是觀賞景色,而是在這幽靜之處平息一下內心的波瀾。
夕陽西下,青色的教學樓抹上了點點餘輝,它偉岸、莊嚴、高朗和斑斕,園林愈加靜謐了。在綠色的波濤中,不時傳來鳥雀的吵鬧聲,爭豔一天的花卉都隱沒了麗容嬌姿,婆娑的白楊、楓樹、銀杏和垂柳把曲徑隱沒,散布於園林中的建築巨礁般地嵌在綠海裏。
一切都是綠,都是美,又都是靜……好一個綠色的海洋喲!好一個紅色的陣地喲!
校園的小路溪水般地潛伏於濃綠的傘蓋下,仿佛流出了脈脈溫情,令人留連忘返。
一個人曾經走過的道路卻往往埋藏在記憶深處,或甜蜜,令人咀嚼,感到幸福;或苦澀,令人哀傷,流淚,抑或齒寒,隱隱作痛……他索性倚在一棵參天挺拔的銀杏樹上,深邃的眸子時閉時睜。閉時若有所思,仿佛化入一種超凡的境界。睜時則緊緊地盯住了眼前婆娑的枝葉——那是凝視,沉痛的,那是遐思,十分遙遠的,那是攝影師的特寫,極專注的,絲毫也不肯疏忽。難道他要向這幽雅的環境、迷人的景物索取什麼嗎?難道他生活在這裏還有不如意的地方嗎?不,他不需要柔情的柳枝,高貴的銀杏葉,更不需要豪豬般的鬆針和多角的楓葉。學校的衣食住是優厚的、穩妥的。他的學習在班內總是保持著優等的成績,他常以勤奮、謙虛、儉樸和吃苦耐勞而受到老同誌們的誇獎和領導的表揚。
學員裏他最年輕。他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隻因為一段綿纏悱惻的愁思!
美麗和痛苦雜糅在一起,那是一個男子漢的良心發現,幾多柔情,幾多恩怨,幾多純真!他已經一夜未眠了,心裏猶如馬兒在馳騁,跳躍不停。三年多了,平靜、甜蜜的心境突然又失去了平衡……生活是折磨人的,記不清是哪位名人大師講的了。生活多麼需要充實,多麼需要豐富多彩,有張有弛啊?猛然間失去了平衡,平靜的內心受到驚擾、震動,他怎能安寧?按常理,就他的年齡、身份、小家庭,尤其是那傳奇般的綿繡輝煌前程,足以使同齡人仰慕而不可及的了,他還有什麼不平衡呢?
——隻因為見到了她,與他曾經生活過四年之多的離異妻子梅金玲!
三十一年的生涯中,他在小說中讀過男女主人公異地邂逅的情節,也在實際生活中和柴瑩瑩在青城有過類似的經曆。他佩服小說家利用虛構的偉大權力,或者說用“萬能膠”粘合而成的俗套得不能再俗套的動人故事,同時也為現實生活中的偶然性而震驚。他承認生活中存在著浪漫主義色彩,承認生活中有喜劇,也有悲劇和正劇。
——他不是早已親身體驗過了嗎?
2.他和梅金玲離異五年多未見麵了。
當西裝革履、風度翩翩的中央黨校學員華雕龍渾身洋溢著成熟男性固有的青春活力,提著一網兜水果,邁著穩健瀟灑的步子路過她麵前的時候,他驚呆了:這不是梅金玲嗎?!她怎麼會在這裏?麵對眼前的梅金玲,他在腦海裏頓時浮現出魯迅筆下的祥林嫂來——一個瘦得脫了原相的中年婦女在一個小姑娘的扶持下,勉強地立在他的麵前,那灰暗無神的眼睛凹陷在眼眶裏,分明是怔怔地望著他。他下意識地停住了,本來可以一走而過的,他幾乎忘記了自己是來看望因病來京住院的吳部長的。他努了下嘴唇,欲言又止——他怕認錯了,在城裏認錯人是常事,有時也不好意思。
“媽媽,你怎麼啦?”小姑娘一邊拉著母親枯瘦的臂膊問著,一邊用美麗的大眼睛打量著這位穿著整齊、高大威凜的華雕龍。
“這位,你……你?”她十分艱難地啟齒了,聲音是那麼微弱,那灰黯的眼珠突然發亮起來。
“你,你是——梅金玲?”他終於說出了第一印象的判斷。
“你是華……華雕龍?!”她的聲音顫抖了,那是無限的激動和內疚導致的,那驚異和惶恐的眼睛露出祈盼的矛盾神情。
“是的,你怎麼在這裏?”華雕龍一把扶住了她。
“沒……沒想到我……我……我還能見……見你一麵……嗚……”話未說完淚如泉湧,那哭聲露出無限的悲哀。
那小姑娘就是小玉環,美麗的模樣就像當年的梅金玲,那是衰弱垂危的母親生命的延續。
“媽——”玉環也嚶嚶地哭起來了。
華雕龍被這突來的情景弄得不知所措,內心也很傷懷,眼圍有濕,忙扶她坐在台階上,放下網兜,另一隻手拉著玉環,也坐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