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王幽靈之謎——《哈姆雷特》分析之一(1 / 3)

當人沉入那無邊的冥府之際,就會有如先王的幽靈這樣的鬼魂來同他相遇,這令人恐怖的幽靈,自身卻處在深重的痛苦之中,地獄之火煎熬著他,未盡的塵緣仍在作反叛的妄想。他看上去信念堅定,目的明確,內麵卻包含著隱隱的無所適從。幽靈失去了**,他必須借助人的**來實現他的事業,幽靈要做的,就是對人的啟蒙。然而人與幽靈相遇的可怕場麵,現在是發生在大白天,發生在陰沉的丹麥城堡的平台之上了。追求人格完美的丹麥王子哈姆雷特,在一個特殊的時刻,當他的精神支柱瀕臨崩潰之際,走到了他的命運的轉折點上,這就是所謂的靈魂出竅。先王的幽靈給這位憂鬱的王子指出的那條路,是報仇雪恥,讓正義戰勝邪惡,可是這樁事業卻有著深不可測的底蘊。那是一條危機四伏、陷阱遍布的路,一條人走不下去,隻能憑蠻力拚死突破的絕路,先王的幽靈究竟是誰?他對哈姆雷特的啟蒙又是如何完成的?這就要追溯哈姆雷特精神成長的曆史了。

毫無疑問,哈姆雷特具有一種異常嚴厲的性格,他容忍不了自己和他人的絲毫虛偽。他從小給自己樹立的典範便是他那高貴的父親——一位地上的天神。當人在青年時代崇拜某位偶像般的個人時,他已經在按照偶像的模式塑造自身的靈魂。王子憑著青春的熱血與衝動越追求,便越會感到那種模式高不可攀,而自己罪惡的**,簡直就是在日日褻瀆自己要達到的模式。那樣一位獨一無二的天神般的父親,顯然隻能存在於哈姆雷特的精神世界裏,他是哈姆雷特自身人格的對象化,是人要作為真正的“人”存在於這個世界的不懈的努力之象征。然而哈姆雷特人格的發展終於遇到了致命的矛盾:當他用理想中的標準來看待自己,看待他的同胞時,他發現他已無法在這個世界存身,也失去了存身的理由。黑暗的丹麥王國是一個靈魂的大監獄,他早已被浸泡在淫欲的汙泥濁水之中,潔身自好的夢已化為泡影,所有青年時代的努力與奮鬥都像塵埃一樣毫無意義。可是在這個關鍵時刻,先王的幽靈卻要他去做那做不到的事,即活下去,報仇雪恥,伸張正義。現在已很明顯,先王的幽靈正是王子那顆出竅的靈魂,王子用徹底的理想主義塑造了多年的最高理念的化身。幽靈來到人間,為的是提醒人不要忘記理想依然存在,也為告訴人,險惡的前途是人的命運,因為今後的生涯隻能在分裂的人格中度過,“發瘋”是活下去的唯一的方式。幽靈沒有將這些潛台詞說出來,隻是用咄咄逼人的氣勢逼迫王子去親身體驗將要到來的一切。啟蒙從王子一生下來便開始了,也就是說王子的精神世界一開始就處於幽靈的籠罩之下,此次的現身或相遇則是啟蒙的最後完成,人和幽靈從此分隔在兩個世界,遙遙相望,卻不可分割。這樣的境界是一般人承受不了的。所以王子的好友說:

“想想看/無論誰到了這種驚險的地方/看千仞底下那一片海水的洶湧/聽海水在底下咆哮,都會無端的/起種種極端的怪念哪。”

王子邁出了第一步,從此便隻能走下去了,這腐爛的世界以及他自己腐爛的**對他已沒有任何意義,可他還不想死。他開始了另一種雖短暫卻輝煌的“發瘋”的生活。在這種特殊的活法裏,所有內部和外部矛盾都激化到了最後階段,處在千鈞一發的關頭,但結局一直被“延誤”。似乎有種種外部的原因來解釋哈姆雷特的猶豫和拖延,深入地體會一下,就可以看出那隻是**衝動在遇到障礙時的表現方式,障礙來自內部,靈魂滿載著深重的憂慮,難以決斷,隻能等待**的衝力為其獲得自然的釋放。這一點在先王的幽靈身上就已充分表現:

“我是你父親的靈魂/判定有一個時期要夜遊人世/白天就隻能空肚子受火焰燃燒/直到我生前所犯的一切罪孽/完全燒盡了才罷。我不能犯禁/不能泄漏我獄中的任何秘密/要不然我可以講講,輕輕的一句話/就會直穿你靈府,凍結你熱血/使你的眼睛,像流星,跳出了眶子/使你糾結的發鬈鬈鬈分開/使你每一根發絲絲絲直立/就像發怒的豪豬身上的毛刺/可是這種永劫的神秘決不可/透露給血肉的耳朵。聽啊,聽我說/如果你曾經愛過你親愛的父親/你就替他報慘遭謀殺的冤仇。”

已經消滅了**的幽靈仍然難忘自己在塵世的罪孽,他受到地獄硫磺烈火的懲罰,痛苦不堪,但即使是如此,他也仍不收心,要敦促哈姆雷特去繼續犯罪。他深知王子的本性(“我看出你是積極的”),因為他的本性就是自己的本性。潛伏在幽靈身上的矛盾是那樣尖銳,但他自身已無法再獲得**,他隻能將這個絕望的處境向哈姆雷特描述。他要他懂得塵世的**是無可救藥的,他要他打消一切獲救的希望;而同時,他卻又要他沉溺於世俗的恩仇,在臭水河中再攪起一場漫天大潮。幽靈知道他給哈姆雷特出的難題有多麼難,他也知道哈姆雷特一定會行動,並且會在行動時為致命的虛無感所折磨,以致時常將目的暫時撇在一邊,因為王子的內心有勢不兩立的兩股力量在扭鬥。而幽靈自己的話語,就是這兩股力量的展示。他剛向哈姆雷特描述了自己罪孽的深重,懲罰的恐怖,接著馬上又要他去幹殺人的勾當;他在說話時將天上的語言和塵世的俗語混為一談。隻有幽靈才會這樣說話,也隻有幽靈才具有這樣巨大的張力。而當人要在世俗中實施這一切的時候,人就隻能變得有幾分像幽靈,卻還不如幽靈理直氣壯。幽靈不為王子擔心,他知道他是“積極的”,至於怎樣達到目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活的意境,那種可以用“詩的極致”來形容的意境。此意境是他給愛子哈姆雷特的最大的饋贈,所有的高貴之美全在這種意境中重現。當然,高貴之美同下賤之醜惡是分不開的,正因為如此,已無法實現這種美的幽靈才寄希望於陷在塵世泥淖之中的王子。總之,王子在聽完他的講述之後眼前的出路就漸漸清楚了:隻有瘋,隻有下賤,隻有殘缺,是他唯一的路(他自己倒不一定意識到那是達到完美的路),否則就隻好不活。“瘋”的意境充分體現出追求完美的淒慘努力,人既唾棄自己的**和**所生存的世界,又割舍不了塵緣,那種情形同地獄硫磺烈火的烤炙相差無幾。對地獄的存在持懷疑態度的哈姆雷特的“發瘋”,正是他執著於人生,不甘心在精神上滅亡的表演,這樣的經典表演在四個世紀之後來看仍然是藝術的頂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