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1 / 3)

朱威懷揣著他的外交家夢想,蜷縮在一條看不出本色兒的破爛毛毯下麵昏睡著。伴隨著叮叮當當摔砸東西的聲音,隔壁夫妻對罵聲越來越清晰,朱威閉著眼睛在窄小的單人床上翻了一個身,臉上露出一副厭惡的表情。

剛剛立春的北京已是豔陽高照,地下室裏卻依然涼氣侵人。

地下室的房間都是用膠合板隔開的,隔音效果極差,隔壁莫伯柳夫妻每天早晨準時吵架或者做愛,生物鍾進化的極其準確。朱威閉著眼睛拉起滿是汗酸味的破毛毯罩住了腦袋,但還是擋不住莫伯柳妻子小米京味十足的女高音:“瞧你那慫樣,長得倒像個筆記本,自打跟你結婚以來,你所有稿費加起來夠買個筆記本嗎?”

“說話要實事求是,”莫伯柳的陝北鼻音很重,“上個月收到一筆稿費就是五百四十三元……。”

小米:“瞧你那點兒出息,難為你還能把零頭都記住了,你個立誌要寫出驚世巨作的大作家收到最大的一筆稿費竟然是服用春藥的體會。”

莫伯柳:“那……那也是需要靈感和想象力的藝術創作。”

小米譏笑道:“那點事兒你也就剩下想象的力氣了。”

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後,便傳來一陣沉悶的撕扯聲,莫伯柳的陝北鼻音也加重了:“日!讓你見識……見識老子的想象力!”

於是,隔壁的叫罵聲變成了京味十足的叫床聲。朱威撩開破毛毯,睜開眼睛一聲長歎。兩年多來,朱威的每一天都是從莫氏夫妻製造出的噪音中開始的,兩個冤家每天早晨不是吵罵打架便是瘋狂做愛,吵架與做愛的比例大概是七比三。

朱威上午準備去一個招聘會碰碰運氣,現在起床時間尚早,於是他再次用脫了封邊的破毛毯罩住腦袋,和著小米誇張的叫床聲開始了自慰。

當朱威端著臉盆走進了地下室的公共洗漱間時,莫伯柳已經立在水龍頭前認真地搓洗他那雙枯白的手了。心底的一絲負罪感使得朱威略顯不安,感覺像是早晨喝粥時偷吃了鄰居家的鹹菜。他在心裏寬慰著自己:我可沒有主動“偷吃”,是你們硬把“鹹菜”送上門的。

“莫大作家早!”朱威深呼吸一口,恢複了常態。

“外交官早!”莫伯柳笑嗬嗬地抬起頭,伸出右手的中指優雅地推了推自己的眼鏡。

“大作家又準備淨手焚香搞創作了?”

莫伯柳有些不好意思:“習慣而已,習慣而已。”

兩個人正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著,小米穿著大黑圓點圖案的劣質睡衣像一個七星瓢蟲一樣扭了進來,她把臉盆往台子上使勁一墩便接過了話茬:“現在洗手燒香已經找不到靈感了,必須要用筆記本電腦才能寫出東西來。”

“一台筆記本就能成就一位大作家,這買賣劃算啊。”朱威心不在焉地勸著。

小米斜睨著還在洗手的莫伯柳說:“快四十歲的人,一個像樣的東西沒弄出來,寫東西時的毛病倒是花樣翻新,木頭椅子換成轉椅子、綠茶換成咖啡、現在台式電腦又要換成筆記本,還要躺床上寫……。”

朱威擦幹了嘴角的牙膏沫子:“看看!當個作家容易嗎?得把自己折騰得死去活來的。”

莫伯柳拍了拍朱威的肩膊,搖了搖頭:“溝通決定成敗啊!”

朱威是陝西人,祖祖輩輩住在黃天厚土的窯洞裏。爺爺曾在偽滿時期做過村裏的保長,經常敲著一麵破銅鑼一臉得意地滿村裏催稅討租,過了幾年能夠勉強填飽全家肚子的日子。那也是他們朱家曆史上唯一可以光宗耀祖的鼎盛期。後來,當爺爺聽說偽滿政府的後台是日本鬼子的時候,還是決絕地把那麵象征權力的破銅鑼扔在鄉公所的門口,辭去了保長職務,其勢不亞於海瑞罷官。

可能是那幾年能夠填飽肚子的日子滋潤的,朱威的爺爺與奶奶齊心協力地一氣生了四個男娃仨女娃。農村的娃兒命賤,最終哪一個能長大成人全靠個人造化。每天晚上,父母扒拉著炕頭上的小腦袋數一數娃兒齊了就算盡職了。在這種粗獷式的放養中,最終活下來的隻有朱威的父親和四叔。爺爺滿指望著四個男娃子中能出一個保長之類有出息的,可朱威的父親比他老子還老實,一把子力氣隻知道往莊稼地和女人身上使。四叔倒是個腦子活泛的人,可惜是個瘸子,最終連個媳婦都沒能娶上。

朱威十九歲那年考入了北京國際關係學院,那是一所專門培養外事人才的高等學府。朱威挺拔的身材和方方正正的國字臉,在經過了四年大學和大都市生活的熏陶之後,愈發顯得飽滿、精神。如果不是他自己說出來,誰也不會想到這個帥小夥子在暑假的時候還要幫父親往坡塬上挑豬糞。朱威與父親沉默寡言的性格恰恰相反,有點像他那個會養豬、愛講笑話、喜歡唱信天遊的光棍四叔。小時候他幫四叔鍘完豬飼料後,四叔就會給他嚎上一段自編的信天遊。光棍四叔經常對他念叨:“人活著就得自己找樂,好心情才能幹大事情!”。後來,足球洋教練米盧忽悠中國人“態度決定一切”的時候,朱威突然從床上跳起來,一驚一乍地對同學們說:“我四叔十年前就在豬圈裏跟我說過這話。”

同學們起哄:“那還養什麼豬啊,趕緊讓中國足協把你四叔請來當中國足球隊的教練呀!”

朱威不屑地說:“他可能不會來,我四叔覺得什麼都不如豬重要,踢球的人肯定也不如吃了就睡的豬好管理。”

同學們便哄堂大笑。

朱威非常自戀,在看電視新聞節目時,他經常斜睨著那些滿世界飛的外交部官員們,覺得沒有一位在形象上能夠與自己相比。朱威閑著沒事的時候,愛用指甲在自己下巴頦上一道一道地劃著,覺得自己下巴頦上若能多一道歐美人的豁口,肯定會比白宮的發言人斯科特?麥克萊倫還吸引異性的目光。他有時候還會對著鏡子抽瘋似的忽而嚴肅忽而微笑,斟酌著成為外交官後,露出來四顆牙的微笑有魅力還是露出一排大白牙的微笑更吸引人。

做一名外交官是朱威大學四年的夢想。然而,天不遂人願,畢業時,他被分配回原籍的市國家安全局做公務員,滿世界飛來飛去的外交官夢想徹底破滅了。

可是朱威不想回陝西,他覺得留在北京才是施展自己才能的最佳選擇。於是,他拎起已經睡了四年的破爛被褥搬出了學校,住進了袁老板三百塊錢一個月的地下室。他開始四處找工作,參加各類人才招聘會。當那些能看上眼的國際大公司接二連三地以沒有工作經驗為由婉拒了他之後,朱威失望之餘隻好把自己的期望值一降再降,他開始把目標瞄向國內的公司。他省吃儉用,每天買回來十幾份報紙,在那些小豆腐塊似的招聘欄裏仔細尋找著屬於自己的機會。沒有工作經驗似乎成了朱威找工作的門檻,他心裏暗暗罵道:龜孫子們都是在娘胎裏就有了工作經驗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