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講述的是一個文弱郎中抗戰之初生命中最後六十天的離奇經曆。
獲悉這個故事緣於三十年前參加縣誌編修工作的一次采訪。我當時是一個部門誌主筆,首要的任務是廣泛搜集本地不同時期的史料。半年後發現本地抗戰伊始三年的史料斷檔。領導知道情況後告訴我,鄰縣姑城幹休所有一位抗戰之初就參加了本地遊擊隊叫時小龍的傷殘軍人。據說他不願談及過去。已和他女兒約好,讓你明天十點前帶本地老錢家鴨脖子去。老人開口後暫不要打斷他,不要給老人定題目,讓他散著談,然後再問,她暗中配合。
第二天上午十點,我順利找到老人,他正給遺像上香。遺像被放大的有些模糊,一身新四軍軍服的高個男人佇立在大樹下凝神遠方。出於對革命先烈尊重,我進門對遺像三鞠躬。老人狐疑地打量我一會去接電話,回來歎道:“難得現在還有你這樣的年輕人關心那一段曆史,坐吧,喝茶。女兒中午不回來,我們可以偷著喝點酒。”看看桌上的鴨脖子驚訝地湊上去聞聞,然後打量著我,狡黠地說:“我猜你和我女兒串通好了,變著法子讓我開口。唉,讓我談過去,等於在我傷疤上劃刀子。不過,今天是我父親犧牲的日子,這一刀算我自己劃的。女兒說的對,讓後輩們知道並傳承先烈們的戰鬥精神是最好的紀念,我今天破個例。”將鴨脖子給老伴道:“家鄉來客,準備午飯。”
和老人閑聊時他話不多,隻問了幾句家鄉情況。兩杯酒下肚,他終於打開了話匣子。
“我家是中醫世家,父親原名時兆光,是太公請仙風道骨的清源道長掐定的。道長斷言,命主八字陰陽中和,命中帶有“天乙貴人”和“人中三奇”等吉星,從小聰明,襟懷卓越,定能為家族門第添光增彩。太公對父親倍加嗬護。父親也沒讓他失望,從小聰穎過人,十歲“湯頭歌”倒背如流,十三歲識得百餘種中草藥,十六歲獨立行醫。後來聽清源道長說了雲遊杭州得急病被洋醫治好的感悟,尤其是洋醫比之中醫的獨到之處。這讓他很詫異,也很神往,滋生了去杭州獨闖一番天地的念頭。暗中跟道長要來杭州醫院地址和要找之人,又和愛人龍芳說了自己的想法。龍芳自然支持,還出麵說服太公。太公堅決不同意,認為夷人之醫旁門左道,中國人學夷醫是背叛祖宗,時家子孫絕不能走這一步。太公的態度讓他很失望,卻不甘心,還是悄悄地走了。有熟人推薦,老毛子醫生十分熱情,一年下來已能獨立手術。後來因偷偷給東洋老頭實施中醫療法,被老毛子勒令離開,好在又被東洋老頭邀去藥店坐診。兩年多時間便有了累累碩果:中西醫合參,治標又治本,一張處方一把刀震動杭州杏林。太公開始對他出走很失望,得知父親在城裏混的風生水起又無比自豪,還給他帶去了祖傳醫譜《潤堂集》自己著述的第六冊。父親知道先祖之規定,時家行醫之人都必須形成一冊,一代傳一代,可謂時家傳家寶,第七冊將由他來著述,遇有疑難雜症,處方都抄留一份。卻不料幾十張處方不翼而飛,這讓他疑惑,知道原因後又非常惱怒。太公去世那年,衣錦還鄉的父親被街坊隆重迎接,場麵比鄉人中了舉人還隆重,可他發現街坊忽然對他冷淡起來,後來才知道緣於兩件事。一件是對父親擅自改名,忤逆了先祖有看法。爺爺和我姆媽問他為何改名,他說時光這個名字非常有意思,出自《紅樓夢》薛寶釵自製的一副謎麵:時光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勤值曆。還說時光氤氳,吾將灼灼韶華,風禾盡起。我姆媽聽懂了,爺爺聽了仍不解其意,最後歸結為父子倆一個德性:我行我素,自以為是,再不追問。名是改了,家人和鄰居卻不認賬,開口閉口還是時兆光。另一件,是他跟東洋老頭學會了日語會話,回鄉後跟徒弟賣弄。徒弟學得一兩句便去販賣,加之杭州老頭又多次派人請他回去繼續合作,街坊發現“小郎中”原來跟東洋人有來往,痛心之餘開始冷落他。若不是他醫道精湛,早已成了孤家寡人。兩件事對他打擊不小,名改了不好再改回來,卻也不敢公開說東洋話,隻能私下裏教徒弟說幾句。對父親打擊非常大的還有一件事,兩年前進山采藥被土匪傷了小腿,竟有人背後喊瘸子郎中,他聽了十分惱怒。心裏有了陰影自然謹慎了不少……。”
老人喋喋不休的還在說,我卻開始煩躁。說實話,他談了這麼一通,還沒有我需要的史料,又不敢打斷他。心不在焉地瞅著中堂上的遺像:估計他父親至少一米八以上,臉稍長,小眼睛,對半分頭,一副文弱模樣。我考慮必須引導老人談我需要的史料,借敬酒機會岔開話題,問老人何時參加的遊擊隊?
老人旋即嚴肅起來,眯著小眼凝神窗外,好像是在醞釀情緒,又像是正在小心翼翼地開啟記憶的大門,從他莊嚴肅穆的神態能斷定,他的經曆很不一般。他重重地歎一口氣,說了一個撼山嶽,泣鬼神的故事。
“我參加遊擊隊應該從我十四歲生日那天算起,也就是1937年12月1日鬼子進城那天,記得頭天下午開始刮大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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