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山中一夕(1 / 3)

女生們一向矜持,而男生們一向嚴肅,中文係的空氣過分緊張,每個人都痛苦不堪。男女同學見了麵直呼其名,一定用全稱。絕不敢省略一個字或兩個字,否則就會產生什麼風流韻事,就像雨後生出許多蘑菇和苔蘚。郭青青盡管喜歡郭林喜歡得刻骨銘心,如醉如癡,喜歡得滄海橫流,大浪淘沙,卻不敢叫郭林別的什麼。有一個念頭兒在他心裏存了好久,她想當麵叫郭林一聲波斯貓,但至今也沒有叫出來。後來郭林一件幼年的經曆,證實了郭青青這種想法的正確性。郭青青和郭林的仇氣越來越大,她咬牙切齒,橫眉立目,怒向刀叢覓小詩。

評論到郭林時總是要攻擊上一兩句,那孩子真討厭或那孩子真做作,說完以後趕緊刷牙,左邊三十下,右邊三十下,而後再用毛巾使勁擦臉。即使這樣。遮蓋得天衣無縫還是不行,幾個老年女生還是看出了苗頭,上課時故意把她倆捏合到一塊兒,而後大家突然跑開,以造成一種裸體的氣氛。教特立尼達和多巴哥文學的老師瘦瘦得像個螳螂。常常 對女生進行親切關注。在女生宿舍裏,她對郭青青說,你眼圈發黑,腎虧缺水,郭青青就把螳螂當成了沙袋。一拳又一拳,拳拳緊扣,足以令人解頤,醒目提神而又利尿。丨

草木皆兵,謠言四起,桃色新聞沸沸揚揚,郭林的借書證號是011,而郭青青的則是012。這就更給大家提供了口實。猛然又產生出一種說法,凡是借書證號兒挨在一起的男生女生將來都要結婚,嚇得男生女生沒事兒就打聽別人的借書證號兒。

我累死了,累死了。活得太累了。郭青青在日記上寫著,熱淚盈眶淒涼哀婉,綠肥紅瘦呼地踏天。誰來規勸她呢?誰能來規勸她呢?年齡小的女生隻會逐段逐段的背教材。老年女生帶著妒意,帶著嫉妒,帶著氣憤嘲笑她。誰能規勸她呢?郭青青注定是要倒黴的。

這不僅因為她左眼皮老是跳動,而且因為他胸脯上有三顆排成一片黑痣,她一生的悲劇就隱藏在這三顆黑痣之中。他右手掌紋兒多而且亂,於是她的一生災難無窮。即使她在額頭貼上楓葉,頭發上塗滿鞋油兒,也無濟於事,枉費心機。第一次上圖書館,她便摔了一跤,著實地疼,原因是館員別有用心地在地板兒上打蠟。田小蘭從此上圖書館就換上釘鞋,而且高高抬腳,頗有正步走的氣派。她的右下方的一顆牙齒,因為小時候愛吃糖而變得徒有虛名。因為這個緣故,她變得謙虛謹慎,戒驕戒躁。幹事情的時候一往無前,敢於玩命,他曾把學校的鬆牆踹倒,把湖邊的一座石坊推到了湖裏,這一切當然無人知曉。表麵看來,她穩健老練,不苟言笑。讓人一看就知道是處女。實際上,她痛苦,她憤懣,她彷徨,她焦躁。她獨自徜徉在校園裏,在午夜十二點過後,常常和校衛隊發生不可調和的衝突。

她對女生樓充滿了絕望。樓門像一個缺牙的老太太的嘴,每天吞噬著無數花花綠綠魚一樣的女生。田小蘭一進樓門就覺得愁苦不堪,這裏麵缺乏一種氣味兒,一種令她一聞就熱血沸騰、躁動不安的氣味。郭青青的屋外是一棵赤膊的楊樹,不懷好意地透過窗戶窺探女生的秘密。郭青青有不用的東西,就往楊樹上扔。一隻破軍用書包在楊樹上一掛了一年有餘,顏色褪去,須發潔白,德高望重,穩健練達。每當書包在空中搖晃,郭青青就對郭林懷念不已。

郭林的心緒貫穿著悲涼。他把一節大號的幹電池裝在上衣口袋裏,正極接在左耳上,負極接在右耳上,再裝出一副核訛詐的麵孔。誰也不敢惹他,整天在校園兒裏蕩來蕩去。教阿根廷文學的克格勃無意中惹了他,他就把電池的正負極倒了下位置,他的喉嚨裏便立刻發出一陣非人的怪叫,把全校的電燈都叫滅了,嚇得克格勃屁滾尿流,回家也悲涼起來。回去回憶起了湖心島的幽閉期。

郭青青喜歡郭林,又仇恨郭林,隻有當他從懸崖上往下掉的時候,他才明白了這種心理。這種心理的依據就是自己屋裏那隻紅色的暖水瓶。郭林曾經揚言,如果田小蘭非得嫁給他,他就一下子吻死他。因為她的手相已經不可辯駁地昭示了她必須被別人吻死的命運。

和郭青青同宿舍的宋秋麗慢聲細語,畏頭畏尾,一板三眼,品頭論足。對別人十分不滿,對自己一萬個不讚成,常常哀歎世道不古,人心淪喪,植被衰微。她是南方人。有一天,她忽然宣布要隨全家遷居摩爾多瓦。

宋秋麗臨走前剃了個差不多沒有一根頭發的發型,緊繃著臉在女生宿舍和洗臉間進進出出,嚇得穿短褲的女生四散逃命,飛奔的白色像節日爆開的禮花兒。過了一個月,宋秋麗又回到了學校。穿著木屐,紅旗袍,頭發勉強糊弄得過去,他們全家又都返回。不幸的是她左手的無名指全部嚴重彎曲。郭青青洗澡是不願脫衣服的,常常穿戴整齊。讓宋秋麗用盆從領口兒往裏倒,卻也見效,出奇的幹淨且有一種芳香。先是宋秋麗模仿,後來全樓全校都模仿。這種洗浴不受時空限製,方便極了。十幾年後,宋秋麗見到用這種方法洗澡的人。都親切的呼為兄弟姐妹。

教特立尼達和多巴哥文學的老師,五短身材,麵黑無須,為人刁鑽古怪,專愛回憶湖心島上的幽閉期。這是一段向人不便明說的曆史,雕欄玉砌應猶在,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最革命的成龍變成了最反革命的,從最紅的筆杆到最黑的筆杆,參加了那個大批判組,從來沒有當過執筆人,就因為在紅樓裏執拍打蒼蠅、清掃垃圾、衝洗廁所,那幫老教授對他恨之入骨。他更加小心翼翼,更加純正,也更加革命,以便求得良心的安慰,領導的關注,妻子老小的平安,眾人的稱讚。他的艱苦卓絕的勞動,換來了眾人由衷的讚歎,欽佩。他的艱苦卓絕的勞動換來了一個受人尊敬的綽號兒克格勃。有這種綽號的人,連他和別人在內一共一個。

郭青青先前麵孔淺黑,後來經過不停的捶打,竟也漸漸的白白皙起來,呈姣好貌,便對教特立尼達和多巴哥文學的克格勃有六分看不起。背地裏使勁兒的帶方向性的議論他。這事兒一提到某種高度就變得不同尋常,就是一個破席片兒,你把它提到藝術品的高度,也讓人望而生畏,汗不敢出。克格勃的最大愛好就是善於把某些事情提到某種高度。

克格勃在課堂上先嘿了一聲,這是他要批評別人的信號兒,就像座山雕一笑就要殺人。此嘿與普通嘿不同處是後邊兒帶一豎彎鉤兒,再加一捺,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聽著這聲嘿,你會聯想到夕陽映照下的古戰場,屍橫遍野,蛐蛐長鳴,猛烈的秋風騰起陣陣煙霧,長空雁叫霜晨月。克格勃說他一生最大的愛好就是正視謬論,歧視謬論,斜視謬論,誰再發謬論,誰就是婊子養的。他用手捶著胸脯,湖心島上的幽閉期又回到了他的腦海之中。家人掂著鋪蓋卷站在門外,卻見不到自己心愛的兒子。他看著一塊磚,咫尺天涯,一隻蜘蛛,一隻螞蟻,引起他無限遐想。他尤其對紅色的螞蟻感興趣。紅色的螞蟻使他在困難的時候看到了一線曙光,看到了土坷垃一線草根兒

誰再發謬論,他說他將視情節輕重給予處分或者不處分。不給予處分算一種處分,而同時處分也可以算作不處分,因為不處分是一種處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