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郭林從北京大學畢業，分到《黃平論壇》編輯部後，見到的印象最深的人，就是西島。當時郭林正在辦公室鋪自己的那張小鐵床，身為男性的西島嫋嫋娜娜，飄飄忽忽地走了進來。
西島的西裝上衣好像是鐵皮做的，沒有一絲皺褶。
西島並不寒暄，連手也不伸出來：“你叫郭林？我聽說了。我叫西島。西方的西，北島的島。你應該聽說過我的名字。”郭林說：“對不起，恕我孤陋寡聞。”西島倒很大方，使勁全身瀟灑了一下：“不知道我沒有關係，我來找你的意思，是通知你參加本周六的文藝沙龍。地點，編輯部辦公室，也就是此地。參加人員，黃平市文藝界之精英。屆時，省報記者劉晨曦女士，將親自參加。”說到劉晨曦三字，西島的白眼球動了幾動，發出了幾粒光彩。
參加沙龍的人還真不少，滿滿地坐了一屋子，有些人幹脆坐在了桌子上，郭林的鐵床上就擠了六個人，有人一動，鐵床就吱吱嘎嘎唱幾聲，大家抽煙磕瓜子，泡茶葉喝水，弄得劈劈啪啪嘻嘻溜溜呼呼嚕嚕。一個胖胖的，類似於正方形的小說作者，大談自己發了幾十萬字幾百萬字，並不停地罵這罵那，看起來，身體很好底氣充盈。
西島坐在桌子上，腳後跟不停地敲打著桌腿說，劉晨曦怎麼還不來，底下有人答道，她當記者的，忙得很，不是又跑到哪個場子去了？
大家正在猜測，忽然房門一響，一位姑娘探進頭來說，各位都還健在，鄙人不勝榮幸之至，西島大喊道，劉晨曦，你怎麼現在才來，快向大家坦白，搞什麼反革命活動去了。劉晨曦款款地走了進來，身體一縱，也坐在了桌子上。他臉孔圓圓的，兩隻小辮子不停地在胸前晃蕩，她身上斜挎了個綠書包，並且讓書包稍稍靠前，看起來，劉晨曦是要呈現一種調皮、稚氣、單純的風度。
劉晨曦用手抹了下額頭，說：“各位，鄙人搞完了反革命活動，現在光榮返回革命大本營，怎麼樣，今天有什麼議題？”
一個長頭發大胡子畫家，（全國的畫家差不多都是這樣），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帶墨的宣紙，刷地一聲抖開，呸呸地往上吐了點口水，往牆上一貼說：“各位議論議論，鄙人的拙作。”
大家抬眼一望，隻見一張宣紙上胡亂地倒了一些墨，墨在紙上洇得奇形怪狀，看什麼像什麼，看什麼又不像什麼。正方形小說家道，畫的是條牛吧，另一個人說不是牛，倒倒像一座山。西島呸地朝畫吐了一個瓜子皮。口水粘的畫經不起此等衝擊，嘩的一聲掉了下來，畫家又吐了幾口口水，把畫重新粘上。
郭林坐在角落裏，看見大家的發言實在不成話，就說我發表一點意見。大胡子畫家說你說你說。郭林說，我覺得你這幅畫吧，挺有哲學意識的。你看這幅畫，挺像宇宙大爆炸時的情景，大胡子畫家興奮得兩眼放光，拍著大腿說好，好得很，好極了。
大家都被郭林的話給震了，一個個都默不作聲，都做思索狀，誰要是在這時候再嬉鬧，誰就丟份了。
劉晨曦扭臉看了看郭林說，這位老弟從何而來，請速速通報姓名，西島說，他叫郭林，是華夏大學的畢業生，剛剛屈尊到黃平論壇。
一聽是華夏大學畢業生，大家就起哄說是從首都來的，就介紹點新信息吧。大胡子畫家為報知己之恩，起哄得最厲害。隻有正方形小說家露出不屑一顧的表情，站起身來走了。
郭林拗不過盛情，隻好黑色幽默達達主義什麼的胡扯了一大通，真可謂雲遮霧罩，唬死人不償命。沙龍結束後，劉晨曦對郭林說，這位老弟出手不凡，三番五次口無遮攔，今日無空敘談，改日定當登門拜訪。郭林說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二
經過一段接觸，郭林發現黃平藝術界的厲害角色並不多，所以，他到處侃侃而談。別人給了他作品，他總是一頓猛批，毫不留情麵。也許因為他是從名牌大學畢業的，大家對他的批評不但不在意，反而眾口一詞地喝彩。
郭林分到黃平，因為沒有房子住，所以暫時住在辦公室。他通常都是睡得很晚，起得也很晚。有時候辦公室裏來了人，他才從被窩裏坐起穿衣服。平常還好一些，要是碰巧來了女同胞，他就躺在被窩裏假寐，一直等到女同胞離開了，他才能起床。
郭林並非不能起早，他隻要早點睡就行了。他晚起是故意的，是在和《黃平論壇》的主編謝玄慪氣。媽的，我一個名牌大學畢業生，你們連房子都不給我，竟然讓我住辦公室，真是士可忍孰不可忍。我就是要不起床，就是要在辦公期間大睡特睡，睡他個天翻地覆，睡他個一塌糊塗。為了惡作劇，郭林換了一床紅被子，再在床四周擺上一圈編輯部養的花，如果再加上一點哀樂，辦公室快要讓他弄成靈堂了。
幾個年輕編輯不但對此不介意，反而大加讚賞，一邊上班一邊梆梆地奏著哀樂。一個極瘦的老編輯實在忍不住了，跑到主編謝玄那兒，告了郭林一狀。謝玄一邊聽，一邊不住點頭。老編輯氣憤之極，慷慨激昂地將郭林的言行一一作了彙報：“最叫我難受的是，他床底下還有一股氣味，他把痰盂當成什麼了！”老編輯差點為年輕人的墮落掉了眼淚。
謝玄噗嗤一聲笑了手中的紅鉛筆不停地轉動著，這是電影中高級幹部的典型動作。謝玄自從做了主編，分頭改成了背頭，衣服也變成了高檔料子做的醬色中山裝。自己頗有些運籌帷幄的感覺。他慢悠悠地對老編輯說：“年輕人嘛，毛病是有的，但不可求全責備。這樣吧，你叫他一下，我跟他說一聲。”老編輯聽了，一顫一顫地走了。
謝玄叫郭林來，是商討開《五妖傳》全國學術討論會的事情。《五妖傳》是一部古典長篇小說，背景是黃平。自從誕生以來，由於藝術性差，一直不受人注意。謝玄花了幾十年時間，把它整理出來了。無事可做的古典文學界，一下子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到這部書上，謝玄也因此名聲大振，當上了主編。甚至有人還建議，像紅學一樣，建立“五學”，因為聽起來太江湖，所以作罷。
郭林進來的時候，謝玄正背靠著藤椅，眯著眼假寐。一堆又黑又亮的頭發，靜靜地呆在頭上，簡直像塗了一層鞋油。郭林進得門來，怒氣衝衝地往椅子上咚地一坐：“謝主編，找我有什麼事啊，是批評我嗎？”謝玄道：“呃呃，說哪兒去了。該批評的是我，不是你。你來這兒這麼多天了，卻一直呆在辦公室裏。是我對同誌照顧不夠。這樣吧，編輯部有間倉庫在一樓，你要不嫌棄，就先住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