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太太的眼睛特別深,黃昏的暗色下,鏡片不再反光,瞳仁就映出鏽跡斑斑的天。我盯著那對漂亮眼睛出神,心想:這是明太太嗎?
這是她的聲音,正讀著一本書。在字和字的間隙,她停頓了太長的空白,每個句子都似乎沒被念完整。明先生聽得一臉耐心,鼻翼的開闔節奏適中,像要配合住字句裏的抑揚。一隻可樂瓶蓋那麼大的沙蟹從腳背上躥過去,他微抖了一下趾頭。
身邊的人正三三兩兩離去。一個精瘦的老頭,腆著不相稱的大肚子,胳膊上挽著個紫發少女。一對穿黑T恤的中年夫婦,高矮胖瘦差不多,五官也彼此相像。還有另一些人,拎著躺椅、水瓶、毛巾墊被、折疊遮陽傘,陸陸續續走遠了。
“誰在那兒?”明先生突然問。
我嚇了一跳,明太太頓了頓,繼續念書。
“沒聽見嗎?我問誰在那兒?”明先生神情緊張,將手攏在眉骨上遠眺。
明太太變了臉色,手裏的書一扔。
“啊——”我大叫。
“嚷嚷什麼!”明先生目光嚴厲,停到我臉上時,卻立刻變得柔和。
“哼,眉來眼去的!”明太太瞪著我,“方蓁岷,你是不是偷了我老公?”
我一驚,搭在膝蓋上的指甲頓時煞白。
“勾搭很久了吧,別以為我不知道。”
我慌裏慌張地看明先生,他卻別過頭,給了我一個冷冰冰的後腦勺。
“哈哈,逗你玩呢。”明太太放肆地笑。
她今天嘴唇特別紅,睫毛分外長,笑容也相當嫵媚,一飄一飄的眼神被風吹散,就粘到男人的心坎裏去。這不是明太太,平日她的目光老在厚玻璃鏡片裏躲閃,像兩坨放久了的劣質膠水。
明先生將一厚本書遞給我。書皮像失血的麵孔,正中幾個大黑字認得偏旁,組合在一起又感覺陌生。翻起第1章在膝蓋上輕磕著,眼神一碰到我的臉,就迅速跳開。
黑顏色從地平線上浩浩蕩蕩地升起來,把暗紅的天和黛綠的海一塊一塊吞噬進去。
“給我書幹什麼?”
“你說呢?”明先生的大半個腦袋孵在陰影裏。
“為什麼要我念?我不想念。”
“哈哈,不想念就不念,幹嗎這麼生氣?”明太太又笑,“說啊,方蓁岷,你是不是恨我。”
“是的,我恨死你啦!”
“哈哈嗬嗬哼哼——”明太太笑個不停,但聲音越來越冷,“那你殺了我吧。”
嘭的一下,槍就響了。明太太應聲而倒,雙手仍死死捧住剛才朗讀的書。我撿起那副飛到腳邊的眼鏡,架在鼻梁上。透過鏡片看,明太太又恢複成令人生厭的模樣。
“蓁蓁,你把她殺了!”明先生斥責道。
“沒有,不是,”我舉起雙臂,隨手勾掉眼鏡,“我哪有槍?”
明先生指了指,我摘眼鏡的右手居然真的握著一把槍。
“不是我幹的。”槍粘得牢牢的,怎麼也甩不掉。
“就是你。”明先生逼過來,冰冷的呼吸在鏡片上噴出薄霧。
我站起身撒腿就跑,早已散去的人群又包圍過來。
“抓住她——”明先生扯起嗓子。
黑T恤夫婦緊跟在我身後,步子劃一,嘴裏不約而同地發出怪聲;老頭和小女孩從斜對麵包抄過來,女孩像件大衣似地掛在他臂彎裏。明太太的血如沙蟹般爬行神速,一下漫過腳踝。
跌倒的瞬間,我瞥見身邊有一個大沙洞,急忙跳進去。黑色的天完全匍匐到地麵,像上眼皮搭住了下眼皮。
有人在頭頂哭,煙霧鑽進鼻孔和眼洞。我順著黑暗拚命跑。
“小燕子,穿花衣……”
一個尖嗓子從很遠的地方刺穿過來,我循聲而去。甬道慢慢透出亮光。
“她醒了。”這句話從歌聲的末梢擠進耳朵。說話人故意壓低嗓門,音調像在唱歌。
“醫生,幫忙倒點水。”腳步輕下去,又響起來,有人托起我的頭,水從嘴唇縫裏滲進來。
“醫生,你去工作吧,有我陪著呢。”腳步聲頓了頓,遠去了。門鏈發出金屬糾葛的聲音,鏽了的鐵末落在地上,極微小的窸窸窣窣。
我睜開眼,這個過程費力又漫長。看到一點,再看到一點,溫和的光線將視野撩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