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3)

纜繩解開後,繩索在空中飛起,繩上的水珠濺落在女子赤裸的手臂上。烈日當空,萬裏無雲,不久水珠就幹了。阿麗克西斯注意到皮膚上鹽的結晶閃爍著複雜的圖案,好像鑽石文身。她是這艘破舊小船上的唯一乘客,當小船發動馬達,突突突地駛離碼頭,朝著前方那無人的孤獨小島前進時,她想起那些在她之前去往那裏的男男女女,不禁戰栗了。斯皮納龍格。她玩味著這個字眼兒,像含著顆橄欖核似的在嘴裏滾動。那座島就在前麵,雄偉的威尼斯要塞迎向大海。小船靠近時,她既感受到要塞昔日那強大的吸引力,也深深體會到它現在的無法抗拒。這個地方,她沉思著,它的過去還是溫熱的,並非如石頭般冰涼,那裏的居民也曾真實存在過,而非神話。這與過去幾周、幾個月,甚至幾年來,她參觀過的那些古老宮殿、遺址有多大的不同啊。

阿麗克西斯本可以再花一天時間登上克諾索斯宮廢墟,去看那些厚實的小碎片,在內心裏揣摩四千年前的生活情形。可是,近來,她開始覺得這種過去太遙遠了,遠得超出了她的想象,當然也超出了她的關心。雖然她在考古學上取得了學位,在博物館工作,可她覺得對這門學科的興趣一天天在消退。父親馬庫斯·菲爾丁是大學教師,酷愛他的專業,從小到大,阿麗克西斯天真地相信她會追隨父親風塵仆仆的足跡。對馬庫斯·菲爾丁這樣的人來說,古代文明,不管有多久遠,總能引發他的興趣。可是對現年二十五歲的阿麗克西斯而言,與傳說中克裏特迷宮中心的牛頭怪相比,那天稍早時她在路上碰到的小公牛更現實,與她的生活聯係更緊密些。

她的職業方向,目前來說,還不是她生活中最緊迫的問題。更為迫切的是她與埃德相處上麵臨的困境。在希臘島的假期裏,他們一直沐浴在夏末陽光中,那兒天天溫暖,但一度充滿希望的戀情卻慢慢畫上了句號。他們的關係在大學這樣的象牙塔裏綻放盛開,可一到外麵的大世界裏卻枯萎了。三年來,這戀情有如從溫室裏剪下的枝條,無法在路邊花壇裏存活。埃德很英俊。這是事實而非某某個人的看法。可是有時候正是他的這副好皮囊令她十分煩惱,她深信是它加劇了他的傲慢自大,加劇了他那令人妒忌的自信。他們走到一起,從某種意義上說是“異性相吸”的結果:阿麗克西斯膚色白皙、頭發和眼睛烏黑,而埃德呢,金發碧眼,幾乎一副雅利安人麵孔。然而,有時候,她覺得自己的不羈性情被埃德對紀律與秩序的要求給過濾掉了,她知道這不是她想要的;即使她渴望的最小衝動也讓他深惡痛絕。

他的其他一些優點也開始令她發瘋,雖然世人都會將它們當作寶貴財富。首先便是那不可動搖的自信。這種自信堅不可摧,來自於打他出生那一刻起就擺在他麵前,並將一直擺在他麵前確定無疑的生活。埃德在律師事務所有一份終生穩定的工作,歲月在他麵前鋪就了一條按部就班的晉升路線,今後會坐到哪個位置都能想象得到。阿麗克西斯唯一確定的隻是他倆越來越不和諧。隨著假期一天天過去,她常常在想自己的未來,可是埃德根本不在其中。甚至他們的日常生活也不合拍。像總是從錯誤的一頭擠牙膏。而犯錯的總是她,而非埃德。他討厭她的散漫,他要求一切井井有條,這是他一貫的生活態度,而阿麗克西斯卻覺得那是種令人討厭的控製欲。他要求整潔,她盡量注意,可是他對她生活中些微淩亂的無言批評還是很讓她煩。她常常覺得隻有在父親昏暗淩亂的書房裏,才感到自在,而父母的臥室—母親挑選的灰色牆漆、整潔的外觀,卻讓她戰栗。

一切總依著埃德。他是生活的寵兒:年複一年,他不費吹灰之力,在班級排名中總是名列前茅,是無人能挑戰的冠軍,完美的尖子生。如果他的泡沫破滅,人人都會痛心。他從小就認為世界是他的舞台,可是阿麗克西斯逐漸明白她並沒在其中。難道她真要放棄自己的獨立去跟他生活在一起,即使答案顯而易見?是住蹲尾區租來的破舊小平房,還是住肯辛頓漂亮的公寓套間—難道她瘋了嗎,竟然拒絕後者?盡管埃德要她秋天時搬過來和他一起住,她還是有很多問題要問自己:如果他們不打算結婚,那跟他同居還有什麼意義?不管怎樣,她想跟他結婚生子嗎?這些不確定因素在她頭腦裏盤旋了好幾周,甚至好幾個月了。她遲早得大膽地為此做點什麼。埃德還在不停地說,這次度假的各種事宜由他一手打理。他似乎沒有注意到阿麗克西斯的沉默一天長過一天。

這次旅行與以往她學生時代的希臘島內環遊完全不同。那時她和一大幫無拘無束的朋友們一起,從不會提前安排什麼,全靠一時興起來決定如何打發陽光燦爛的漫長日子:去哪家酒吧,在哪個海灘曬太陽。不管去哪座島嶼,待上多長時間,這一切全靠擲一個二十德拉克馬①的硬幣來決定。很難相信生活曾是那般無憂無慮。而這次旅行卻充滿爭吵、衝突、自我懷疑;早在她踏上克裏特之前,爭鬥就已開始了。

我怎麼會二十五歲了,未來還是這樣無望而不定呢?她一邊收拾行囊一邊問自己。我在這裏,住在一間不屬於我的公寓裏,有一份我不喜歡的工作,正要與一個我幾乎一點也不在乎的男人去度假。我這是怎麼啦?

阿麗克西斯的母親,索菲婭,在她這個年齡時,早已結婚幾年,有兩個孩子了。是什麼環境讓她在那般年輕時就如此洗練呢?怎麼在同樣的年齡,當阿麗克西斯還覺得自己是個孩子,她就這樣安頓好了呢?如果阿麗克西斯對母親如何處理自己的生活了解更多些,也許能幫她作出自己的決定。

但是索菲婭總是非常過分地守著她的來曆。這麼多年來,她的秘密已成為她自己和女兒之間的一道屏障。阿麗克西斯覺得,家裏積極鼓勵她研究和了解過去的事情,卻禁止她一窺自己來曆的究竟,實在是一種諷刺;索菲婭在孩子們麵前瞞著什麼東西,投下了一絲不信任的陰影。看上去,索菲婭·菲爾丁不僅掩埋了自己的根,還把上麵的泥土踩得嚴嚴實實。

關於母親的過去,阿麗克西斯隻有一條線索:自從阿麗克西斯記事起,一張退了色的結婚照就一直立在索菲婭的床頭櫃上,裝飾用的銀質相框在多次擦拭後變得很薄了。很小的時候,當阿麗克西斯把父母凹凸不平的大床當作蹦蹦床時,照片中那對姿勢有點僵硬的夫婦微笑著在她麵前上下晃蕩。有時候她會問母親一些關於這位身穿蕾絲長裙的美麗夫人和她身旁的五官清晰、灰白頭發的男人的問題:他們叫什麼名字?為什麼他的頭發是灰白的?他們現在在哪裏?索菲婭的答案異常簡潔:他們是她的姨媽瑪麗婭和姨父尼可拉斯,他們曾住在克裏特島,現在都已過世。這些信息那時能讓阿麗克西斯滿意—可現在她想要了解更多。主要是這幅照片的地位—整個家裏除了她和弟弟尼克的照片外,隻有這一幅照片,這更大大激起了她的興趣。這對夫婦顯然在母親孩提時代意義重大,然而索菲婭似乎總是很勉強,不想談論他們。實際上,豈止是勉強,簡直是頑固地拒絕!阿麗克西斯進入青春期後,懂得了尊重母親保持隱私的願望—這有點像她十幾歲時想把自己封閉起來,不願與人交流的本能,它們都一樣熱切,可她現在過了那個階段。

在她出門度假前的那個晚上,她回到父母家。這是位於寧靜的巴特西街上的一幢維多利亞式聯排別墅。每逢阿麗克西斯和尼克大學開學或出國度假,家人總要外出去當地的希臘餐館撮上一頓。可這次,阿麗克西斯回來另有目的。在埃德這個問題上她想聽聽母親的建議,同樣重要的還有,她打算問母親幾個關於她過去的問題。阿麗克西斯早到了一個多小時,她決定試試,讓母親敞開心扉,哪怕透出一絲光亮也行。

阿麗克西斯走進家門,脫下重重的帆布背包,往磁磚地上一扔,把鑰匙拋到廳架上沒有光澤的銅盤裏。鑰匙掉進盤裏發出好大的哐當聲。阿麗克西斯知道母親最討厭的就是給嚇一大跳。

“嗨,媽!”她朝寂靜的過道裏喊道。

想到母親可能在樓上,阿麗克西斯一步兩級跨上樓梯,走進父母房間。房間裏過分的整潔還是像往常一樣令她吃驚。一小串珠子掛在鏡子一角,三瓶香水整齊地豎在索菲婭的梳妝台上。此外,房間裏沒有一絲零亂。這裏沒有關於索菲婭性格或過去的任何線索,牆上沒有一幅畫,床邊沒有一本書,隻有那相框緊挨著床邊。雖然馬庫斯與索菲婭共有這間房,但這裏就是索菲婭的天地,索菲婭對整潔的要求統治著這裏。這個家庭的每位成員都有各自的天地,而且彼此迥異。

如果說主人房的稀疏簡約讓它成為索菲婭的天地,那麼馬庫斯的天地則是書房,在那裏書從地板上一摞摞往上碼,這些超重的塔有時會倒掉,書冊散滿房間;隻有用精裝皮麵的大部頭書當墊腳石才能走到書桌前。馬庫斯在這間坍塌的書構成的殿堂裏工作覺得十分享受;這讓他想起考古挖掘的半道中,每一塊石頭都被小心地做好標記,縱使在外行人眼裏它們也不過與無數被丟棄的碎石一樣。這間房裏總是那麼溫暖,甚至在阿麗克西斯還是個孩子時,她就經常溜進來讀書,蜷縮在柔軟的皮椅上。不知為何,盡管這皮椅的填充料一直往外冒,它仍是整個家裏最安逸、最舒服的椅子。

阿麗克西斯和弟弟離家很久了,但他們的房間還是原封未動。她的房間還是呈相當壓抑的紫色,是她在陰鬱的十五歲時自己挑的。床單、小地毯、衣櫃都是配套的紫紅色,那種顏色讓人頭疼、容易發火—雖然阿麗克西斯現在這樣認為,但當時可是執意地喜歡。也許有一天父母能騰出時間來重刷一次,可是在一戶不太重視室內設計和軟裝飾物的家庭裏,這可能要再等上十年。尼克房間牆壁的色彩早已無關她痛癢—牆上貼滿了阿森納球員、重金屬樂隊和胸脯大得嚇人的金發妹的海報,看不到一寸牆壁。起居室是阿麗克西斯和尼克共同的空間,他們這二十年來一定花了一百零一萬個小時在半昏暗中默默地看電視。可廚房卻是大家的。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鬆木圓桌—索菲婭和馬庫斯一起購買的第一件家具—是全家的核心,大家圍坐在那裏,聊天、玩遊戲、吃飯,還有,激烈的爭論與不和也常常席卷此處,可這裏才是家。

“嗨!”索菲婭說,衝著鏡子裏的女兒打招呼。她一邊梳著挑染成金黃色的頭發,一邊在小小首飾盒裏翻揀著。“我差不多準備好了。”她加上一句,把與上衣相配的珊瑚耳環固定好。

阿麗克西斯從來不知道,索菲婭在準備這類家庭聚會時有多緊張多恐懼。這一刻讓她想起女兒大學開學前的那些夜晚,她假裝高興,實際上女兒的離去讓她痛苦不已。似乎需要壓抑的情感越強烈,她反而越能掩飾。索菲婭望著鏡中的女兒的身影和女兒身旁自己的臉,悚然一驚。那不是她心目中少女的臉龐,那是一張成人的臉,充滿疑問的眼睛正全神貫注地盯著她的眼睛。

“你好,媽。”阿麗克西斯平靜地說,“爸什麼時候回來?”

“快了,我相信。他知道你明天要早起,答應過不遲到的。”

阿麗克西斯拿起那張熟悉的照片,深吸了一口氣。即使二十多歲了,她仍覺得需要鼓足勇氣,才能強迫自己踏入母親過去經曆的禁區,她仿佛正彎下腰,要從犯罪現場的警戒線下鑽過似的。她需要知道母親的想法。索菲婭不到二十歲就結婚了,所以,她,阿麗克西斯,難道不可以同樣早點兒成家,難道愚蠢到要放棄與埃德這樣的人結婚的機會嗎?或許母親可能與她想的一樣,或許她現在就有這樣的考慮,那便說明他確實不是合適的人選呢?她在內心演練著她的問題。母親怎麼能在那麼年輕時就那樣肯定,她要嫁的人就會是“合適的”呢?她怎麼能知道她在以後的五十年、六十年,甚至七十年裏都會幸福呢?或許她根本就沒有這樣想過?就在所有問題都要脫口而出時,她猶豫了,突然害怕被拒絕。然而,還是有一個問題她必須得問。

“我能……”阿麗克西斯問,“我能去看看你長大的地方嗎?”除了教名能說明她的希臘血統以外,阿麗克西斯還繼承了母親的黑色眼睛,那是她的外在標誌。那晚,她的眼睛充分發揮了作用,它們一直鎖定母親,長久地注視著她。“我們打算在假期結束時去克裏特,大老遠地去一次希臘,如果錯過了這次機會,真是可惜。”

索菲婭是個很難開口一笑的女人,她極少流露自己的情感,更難與人擁抱。沉默寡言是她的自然狀態,此刻她的第一反應便是想找個借口拒絕。然而,有什麼阻止了她,是馬庫斯時常對她重複的話:阿麗克西斯永遠是他們的女兒,不過不會永遠是她記憶中的那個孩子。即使索菲婭努力抵製這個念頭,她也知道這是事實,尤其是看到麵前這個獨立的年輕女子,她更深信不疑。因此,索菲婭不像以前每次談到這個話題時總是拒不開口,這次她的反應意想不到地溫暖,第一次承認女兒想更多地了解她的過去,這種好奇心不僅很自然,甚至是一種權利。

“是的……”她猶豫了一下,“我想你可以。”

阿麗克西斯拚命抑製自己的驚喜,連大氣也不敢出,唯恐母親改變主意。

接著,索菲婭更肯定地說:“是的,這是次好機會。我會寫封信給你,帶給佛提妮·達瓦拉斯。她熟悉我娘家,現在歲數一定很大了。她一輩子都生活在我出生的村莊裏,嫁給了一家當地餐廳的主人—所以你甚至可以在那裏美美地吃上一頓。”

阿麗克西斯興奮得容光滿麵。“謝謝,媽……那個村子到底在哪兒?”她加上一句,“靠近哈裏阿嗎?”

“它在伊拉克裏翁東邊,距離伊拉克裏翁有兩小時車程。”索菲婭說,“所以,從哈裏阿出發的話,可能要四到五個小時—對於一天的行程來說相當遠。你爸爸隨時就會回來,等晚飯後我會寫封信給佛提妮,在地圖上指給你看布拉卡的位置。”

前門傳來莽撞的巨響,馬庫斯從大學圖書館回來了。他破舊的真皮公文包立在門道中間,脹鼓鼓的,紙片從皮包的各個裂縫處伸出來。他像一頭戴眼鏡的熊,頭發銀灰,體重可能和妻子女兒加在一起差不多。阿麗克西斯從母親房間裏跑下來—三歲開始就是這樣—從最後一級樓梯上直撲進馬庫斯的懷裏。馬庫斯大笑著。

“爸爸!”阿麗克西斯簡單地叫了聲。

“我的漂亮姑娘!”他說著把她擁進懷裏,隻有這樣大塊頭的父親才有這樣溫暖舒適的懷抱。

不久他們動身去餐廳,步行不過五分鍾距離。盧卡基斯餐廳坐落在一排華麗的酒吧、高價法式麵包店和時髦的融合式餐廳①之間,多年恒久如一。在菲爾丁一家買下這所房子後不久它就開業了,之後目睹了一百多家店鋪和餐廳的開張關門。餐廳主人,格雷高裏奧把他們三人像老朋友一樣迎了進去。他們是老主顧了,甚至人還沒坐下,他就知道他們會點些什麼菜。與以往一樣,他們禮貌地聽著當天的特別推薦,接著,格雷高裏奧指著他們仨,依次背誦道:“當天的餐前開胃小菜—茄子千層卷,洋蔥番茄燉肉、油炸章魚、一瓶鬆香酒和一大瓶有氣泡的水。”他們點點頭。格雷高裏奧轉身離開時,裝出一副討厭他們竟然拒絕了廚師最新菜式的樣子,惹得他們都笑了。

阿麗克西斯(點了茄子千層卷)話最多。她詳細說了這次與埃德一起去的旅行,馬庫斯(點了油炸章魚)偶爾插上幾句,就他們可以參觀的考古遺址提了些建議。

“可是爸爸,”阿麗克西斯絕望地嘟噥一聲,“你知道埃德對那些遺跡一點也不感興趣。”

“我知道,我知道,”他耐心回答說,“可隻有腓力士人①才會去克裏特而不參觀克諾索斯宮,就像去巴黎而不去騷擾一下盧浮宮一樣。就是埃德也應該明白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