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這一封，我躲在蚊帳裏看了一遍又一遍。每看一遍，都忍不住想哭。我沒想到這個潘記者會給我寫那樣一封長信。距離上兩封信都有一個月了，我以為她不會再來信了，從此後，就當互相沒存在過。沒想到她去了“西部”。差不多我以為她把我忘了的時候，卻收到了她寫來的第三封信。我對地理沒概念，她講到的樂山、永靖、西海固，也不知是西部的哪裏，離我們這兒有多遠。我隻是詫異，她會去那樣的地方……一直以為，我生活著的周村荒涼落後，沒有大城市裏的高樓大廈，沒有電話、手機、電腦，沒有霓虹閃爍的寬大馬路……我們周村的房子又破又爛，台風和暴雨來時，牆頭都能吹倒，陰暗的屋子還到處漏雨，一下大雨，家裏能接雨的瓢盆杯碗都用上了，滴答滴答，到處是雨落在不同容器裏的聲音。
雨滴在搪瓷臉盆裏清脆悅耳，滴在碗裏“叮叮叮”，滴在木桶裏悶悶的，滴在我和爺爺的豁了口的漱口杯裏“叮咚叮咚”……暗暗的屋子因為這些聲音更顯寂寞。通常這個時候，爺爺歇在屋簷下，一個人抽悶煙。爺爺的煙味道很衝，他抽了盡咳嗽，愈咳嗽愈抽得凶。
爺爺眼皮子耷拉著，不說話。我和爺爺很少交流。兩個人都沒有說話的欲望。
平時他忙進忙出田裏勞作，我燒飯挑水洗衣割草上學，兩個人分工明確，各管各。早上我起床的時候，他早在田裏了；傍晚放學我要幹很多活，等兩個人吃完飯，好像都沒有氣力說話了。他回屋睡覺，我接著在燈下寫作業。
好像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爺爺還管我的作業，還在我做功課的時候陪我一會兒……唉，我真想出去，隨便哪裏都可以。潘記者去的“西部”也好！話說回來，那個西海固可真窮啊，窮得超乎我的想象！
還有那個和我同歲的女孩家美，真的隻讀小學一年級嗎？十四歲讀一年級，真是不可思議。大我兩歲的阿三留了兩級，我都覺得過分……可是我又好到哪裏去？我根本沒資格說。
9月12日
這兩天，腦海裏都是那個家美的影子，夢境裏也是。
我夢見我在她家的黃泥小屋裏，和她擠在一張小床上。我的到來擠掉了她兩個妹妹的位置，兩個小女孩隻能蜷縮著躺在泥地上。我拿出我心愛的《刀子和刀子》，雙手遞給家美，家美羞怯地笑笑，卻不接。我對她說，這是一本很好的書，送你的！家美又羞怯地一笑，道：你念給我聽。我明白過來，家美隻讀到小學一年級……夢境裏的家美穿得破破爛爛，眼睛卻清亮。雖和我同歲，卻比我矮大半個頭。她總是笑，笑起來兩邊各有一個可愛的小酒窩，我叫她美妹……我花了兩個晚上給潘記者寫回信，寫得很認真。我在信裏叫她“姐姐”，寫著寫著就生出了錯覺，以為她就是我的親姐姐。
多好啊，現在，我一下有了姐姐和妹妹……寫完信，我趴在被子上長呼一口氣，我把頭深深埋進枕頭裏，筋疲力盡。腦海裏，卻像過電影般，一個個細節，一件件往事，在幕布上回放。我想起了阿三，想起陽光碎裂的大青河，想起那一個個在田埂路上飛奔的日子……往昔生活的種種，分明就在眼前，卻像時間一樣一去不複返了！
“不憂愁的臉，是我的少年，不倉皇的眼，等歲月改變……”隔床的蛛蛛，嘴裏哼哼著高曉鬆的《青春無悔》。我蒙在枕頭裏呼吸。
9月23日今天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紀念我進鐵屋子整一年！再過一個月，是我十五歲的生日。哇，十五歲！——十五歲和十四歲有區別嗎？我真不耐煩日子一天天過。如果有時光機就好了，不想過了，就倒回去，倒到很小很小的時候，被大人抱在懷裏，隻管吃喝拉撒睡，白天黑夜一概無關！還能快速往前，一下子到二十歲、三十歲。最好直接進入中年，結了婚有了小孩，像我老爸老媽那樣，想到哪裏就到哪裏，自由得很，連自己的小孩都不顧……話說回來，我要有小孩，最好生對雙胞胎！男孩女孩無所謂，關鍵是有伴。我還要他們時刻在我身邊，我去哪裏他們就去哪裏……老爸老媽究竟狠心，在鐵屋子一年了，都擠不出時間來看我！隻托潘記者帶來口信，說好好改造，聽周幹警的話，爭取過年來看我……這算什麼話啊！！
和老爸老媽的蒼白承諾比起來，我現在更在乎潘記者的想法。
我期待她接受我這個“妹妹”——我不知道她究竟有多大，周幹警說，她有個小孩兒，那麼，我該叫她阿姨？……還是叫姐姐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