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明月不皈(五)(1 / 3)

望朔駕著明月的戰車,握著華貴的韁繩,深深地凝望著那個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年皇子,不願意離去。自從發覺了衛淵的真實身份後,他的心頭便被一陣狂喜所充斥著,這數千年來隱忍的思念像是在春日裏瘋長的種子,迅速地蔓生出枝椏,緊緊地將他的心勒住了。

他的心疼的厲害。望朔垂下眼睛,蒼白的手緊緊按在了自己的心口。他活了萬載千年,看過了無數桑田滄海,但是即至此刻他才驚訝地發現,原來欣喜之極的感覺,竟也是這般心如刀絞,與撕心裂肺的痛苦無甚區別。

“衛淵……衛淵……”

他笑著,輕輕念著他轉世後的名字。僅僅是這兩個字,便再一次令他潸然淚下,泣不成聲。

“終於,我們不必再對立了……”

……………………

他十六歲那年的中秋宴後,衛淵夢到了一個人。

一襲墨藍色的長袍如若月明星稀時夜空的顏色,他站在一片明亮的月光之中。那人的骨架十分高挑,因此身影在那片月光中,竟然顯得十分纖細,仿佛很快就要融化在這一片月光之中。

那人出現在自己的麵前,也並不和自己交流,隻是遠遠地看著自己——其實衛淵也不知道那人到底是不是在注視著自己,因為他身後的月光太過明亮,令他看不清那人的眼睛。但是,那人總是麵對著他站立著,嘴角也總是掛著若即若離的微笑。

那個人的笑容總是能讓衛淵感到無來由的欣喜,仿佛能看到這個人笑,就是傾盡天下的一切,他也再所不惜。但是感到欣喜的時候,他的心也會無來由地抽痛,令他痛苦難當,就算是呼吸都很困難。

劇烈的疼痛令他皺眉,手指狠狠地抓住自己胸口的部分,他感到自己的心髒在自己的手中劇烈而不規律地跳動著。見狀,那道墨藍色的身影緩緩向自己走來,他的身周依舊圍繞著月光,所以,即使那藍衣人已經走到了他的麵前,衛淵依舊看不清他的臉。

“你似乎過的很快樂。”

那人的聲音低沉的像是半睡半醒之際的人聽見的枕邊人的耳語。衛淵不知道他是說自己一直以來作為易國的儲君很快樂,還是此刻在夢中很快樂。他頭腦昏昏沉沉的,並不作答,恍惚間,隻見那人伸出手,抬起了自己的臉,似是在細細地端詳他的容顏。他的指尖反複擦過了衛淵眼角的那道柳葉一樣的痕跡,最終,他自言自語地歎息道:

“我很想和你再待一會,但是我也有職責在身。現在曙色已暝,我必須要離去。因此,後會有期了……”

他放下了手。當那玉石一般冰涼的手指離開了他的臉時,衛淵總算是回過了神,道:“我……我要怎樣才能見到你?你到底是誰?”

“我叫沈如夜,皇子殿下。”藍衣人說道,“你無需找我。你想要見我時,我會在你的夢境之中與你相會的。”

……

多少次,羲和站在東方的天門前,遠遠望著那一片黑夜,隻見望朔的戰車在黑色的夜幕中劃出了明亮的軌跡,然後降落在她的麵前。每當重新回歸天庭的時候,望朔的臉上總是十分安然的,平靜之極像是一潭沉沉的死水。以至於今日,當她看見自己的弟弟破天荒地笑著向自己揮手時,竟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距離望朔上次笑得這麼開心,已經過去了漫長的歲月。但是上次見到他露出這樣發自內心的笑意時,又是什麼時候呢?——是了,是那日她悄悄潛入寒冰雪獄時,望朔正在和那個一襲黑衣、渾身散發著陰煞之氣的男人對話時,便也是這樣的神色。羲和當時是很驚訝的,她在望朔的臉上看到過風流不羈的淺笑,玩世不恭的諷笑,卻沒有見過那樣……純粹的笑容。

在她愣神的空檔,望朔的戰車已經落在了天門潔白無瑕卻又冰冷刺骨的玉石台上。羲和回過神,對他露出了一個笑容:“辛苦你了。”

“不辛苦。”望朔笑得開心。他上前兩步,握住了她的手,連聲線裏都是滿滿的笑意,“他轉世了。我見到他了……他轉世了……他轉世了……”

羲和又怎麼能不知道他說的是誰呢?換而言之,除了魔主,又有誰能讓望朔如此開心呢?

“好,好……我知道了。”羲和笑著。

“他轉世了,便不用再背負從前的那些罪孽了。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了……”

羲和微笑著頷首。望朔對她又說了幾句關照地話後,就步伐輕快地離開了。羲和望著他的背影許久,直到一旁的值日天兵催促她動身時,她才登上了華麗的鎏金戰車。她緊緊握住韁繩,那金色的繩索幾乎鑲嵌入了肌膚——

就算重淵轉世為人,一切也無法重新開始。魔主曾經寧願打破六界格局、重塑天道的執念是如此的深重。就算他曾經在奈何橋上飲下了孟婆湯,那又怎樣呢?記憶可以消除,但是這樣的執念會跟隨他輪回轉生。它影響了他的前世,也同樣會影響他的今生!

…………

衛淵醒來後,隻當自己做了個荒唐的夢。但是那夢裏的主角卻給他了一種太過熟悉的感覺,好像自己已經和他相知多年。一開始,他雖然有些不以為然,但是好歹把這件事情掛記在了心上。但是沒過多久,繁忙的國事就讓他把那人拋之腦後。

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三個月過去了……,沈如夜卻再也沒有出現在他的夢中,因此衛淵便更確信自己的夢境不過是自己內心的臆想。而且,每當他回憶起夢裏的自己極度的欣喜若狂,甚至想過傾盡舉國之力,也要搏那人一笑時,更覺得後怕。那是昏君才會有的想法,為了令自己心愛的人展顏一笑,而不惜背叛自己的臣民。

“我不會成為那樣的帝王。”衛淵這樣對自己說著,“我不可能為了任何一個人、事、物,而背叛支持我、愛戴我的人們。”

於是,這個夢倒是漸漸變成了一個用來警示自己的夢了。每當衛淵麵臨著巨大的誘惑時,他總是會努力地回想這個夢境,努力地回想著自己看著沈如夜的笑容時的內心想法。然後他會發現,他麵對著的誘惑在沈如夜這個人麵前,簡直蒼白無力之極。於是他又告誡自己:就連那樣激動的狂喜自己都可以克服,這些世俗的誘惑,表象聲色的勾//引,又算得上是什麼呢?

因此,即使沈如夜數年間再也沒有出現在他的夢裏,衛淵對這個人的印象卻越來越深——他總是會想起他,想起麵對他時自己心中激動的狂喜,他心中矛盾之極。一方麵,他貪戀那滋味,那又是痛快,又是痛苦的心情,那激烈如同浪潮,熱烈如同火焰的情感……但是一方麵,他又深知這情感的可怖!

…………

衛淵二十一歲那年,年逾古稀的光寧皇帝退位成為太上皇,而他登基稱帝,帝號臨淵,改國號元華。是夜,舉國歡慶,張燈結彩,美麗絢爛的煙花在夜空交替綻放著。年輕的新皇站在城樓上,麵對著跪拜他的臣子,朝拜他的百姓,他們臉上幸福的神色讓他感到無比的快樂。

但是,望著天上的明月,他立刻想到了自己的夢。那人站在一片潔白如雪的月光之中,說自己似乎過的很快樂……

“我的確很快樂。”衛淵在內心中說道,眉間帶笑,“當然,如果你能永遠滾出我的腦海,並從來不出現在我的麵前,我會更加開心的。”

……………………

三年又一晃而過。舉國上下百業俱興,人民安居樂業。賢才多能得道重用,而偶爾出現的奸臣佞寇也很快就被疏而不漏的法網所懲治。自從百餘年前的那場災難後,易國從來都沒有過如此安寧又富庶的時代。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場歌舞升平的夢境,因為太美好了,就算是身處其中的人們,都不免會覺得有些不真實。

這一切,都和那位兢兢業業的新皇帝脫不開幹係。人們都在傳頌著他們的統治者,他們說易國自開國以來,便沒有見過如此賢明的帝王,如此仁慈的君主。他幾乎從來不回寢宮安歇,夜夜待在明德殿處理著公文和奏折,實在累了便在旁邊的龍榻上短暫地休憩幾個時辰。盡管他常常徹夜不眠,但是他每次總是第一個到達朝堂的,這總令朝堂中的老臣們心生感動敬佩,令年輕的臣子們誠惶誠恐。

他日日聽到他們的稱讚和歌頌。雖然都是些真誠的話,而且每次都能令他感到發自內心的快樂,但是他沒有知己。他們像是膜拜仙靈一樣傳送他,而他是他們的守護者,站在皇城之巔。雖然那裏風景獨好,雖然他想要保護的人們安居樂業,但是沒有人懂他。

沒有人願意懂他,沒有人膽敢去揣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