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城中雨絲淅淅瀝瀝,有一身穿月白色衣裙的女子,撐著一把石青色繪墨竹的油紙傘走在城東的一處青石巷中。
石巷深深,女子腳步輕盈卻堅定,似是早就決定好了去處。
石巷兩旁皆是高門大戶,門口石獅威嚴,然而整條青石巷已空,朱門之上遍布灰塵和坑坑窪窪的小洞,蜘蛛網結在大門的角落。
門外掛著的空燈籠早就褪成了慘白的顏色,外麵的燈籠紙也已經破破爛爛,被風吹得東搖西晃。
女子目不斜視,腳步徑直往前,直到青石巷裏最中間的一戶人家,女子才停下腳步。
朱門緊閉,門環早已遍生銅綠。
女子緩緩收起了傘,就像是門外那棵被雨打濕的枇杷樹一般,雨絲密密麻麻地落在了她的頭頂,慢慢潤濕了她的發。
深山十幾年,世事已變遷,對她而言,早在八歲那年的雨夜裏,這人間萬物便早就物是人已非。
女子伸手推開蛛網密結的大門,門上的老舊牌匾上是兩個早就看不清原本顏色的“孟府”二字。
她伸手從懷裏掏出一朵白色的絹花戴在了頭上,走進了這破舊不堪的府宅。
許是多年不曾來過,她看著這宅院,心中覺得陌生極了,可那曾在無數個深夜不斷閃過的記憶就像是一把把插進她胸膛裏的利刃,讓她痛不欲生。
肝腸寸斷的痛苦是這世間最好的良藥,它能抵禦時間的侵襲,讓那些想忘卻忘不了的回憶曆久彌新。
所以她清晰地記得,那十多年前的雨夜裏,哪裏躺著一具屍體,又是哪裏流著斑駁的血跡。
那些照顧著她又被她所歡喜著的人,是如何成為她這麼多年的噩夢的?
她一筆一筆記得清晰,不必低頭仔細回憶,她每一步都能避開那些痕跡。
步履匆匆卻又輕盈,似是急切卻又膽怯。
滿庭院的草木都已枯萎,顯得雜亂不堪,仿佛那年的那天,那一場大雨帶走了這裏所有人和草木的生機。
女人的手拂過廊下的圓柱,輕聲說了一次:“阿爹,雲歡回來了。”
滿院寂靜,無人回應。
那句曾聽了無數遍的“歡歡不高興了?誰惹我們歡歡,爹爹去找他算賬”就像是一場溫馨綺麗的夢,無數留念卻不敢觸碰,自夢醒後,再無餘溫。
歡顏歎息一聲,一滴水珠落在廊下,融進了被傾斜的雨絲打濕的地麵,消失不見。
她緩緩推開了一扇房門,走了進去,空氣中全是灰塵的味道,房間裏又破又舊,可隻有歡顏知道,這裏當年是什麼模樣。
歡顏像是沒有看到這些腐敗的痕跡,徑直走到了床邊坐下,期待著長夜漫漫。
此後,她想要為那些人織一場永生難忘的夢。
今夜,明夜,日日夜夜,隻要他們閉上眼睛,就會有一場曼妙至極的夢在等著他們……
子時初至,安南城的城主府中一片寂靜,府裏的人和府中守門的狗兒都已入睡。
城主之子方慕陽在入睡之後迷迷糊糊陷入了一場荒唐夢中。
夢裏,那是一個雨夜,府中主子都已入睡,隻有下人房中還未熄燈,府中一片安靜,隻聞雨打窗欞的聲音。
這本是一個尋常的夜,可忽然間,一群人從牆頭闖了進來,府中的狗狂吠,剛叫了兩聲,便已經被人一刀殺死。
鋒利的刀刃狠狠砍進血肉裏的感覺,卻讓方慕陽疼得冷汗直流。
狗隻叫了兩聲,但已經驚動了府裏的下人,很快,整個府中便已燈火通明。
下人們發現府中進了賊人,大聲叫嚷著,府裏的護衛也迅速趕了過來。
然而這一切都無濟於事,所有人都成了賊人的刀下亡魂。
屍體躺了滿地,血也流了滿地。
從府中的主子到府裏的下人,皆無一幸免。
可荒唐的是,不知怎的,那些人每慘叫一聲,那被刀劍刺入胸口的劇痛便會出現在方慕陽的身上。
痛楚不斷疊加,越來越疼,疼得他死去活來,可他卻沉浸在夢中,無論如何都醒不過來,隻感覺到自己被鋪天蓋地的痛苦所淹沒,慢慢沉入深淵,掙紮不得。
夢裏,他自己卻變成了一個幾歲大的小姑娘,在那些殺人的賊人離開之後,抱著一個年輕男人的屍體枯坐了一夜。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屍體的溫度在他懷中從溫熱慢慢變得冰涼僵硬,那種感覺刺骨般可怕。
他的臉上滿是懷中人身上的鮮血,眼裏一團死氣,沒有半點神采。
夢沒有多複雜,隻是一戶人家在雨夜裏被人滅門,而夢的最後,方慕陽看到那些所有被殺死的人將隻有幾歲大的他團團圍了起來,滿身鮮血地質問他,為什麼要殺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