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很大,照著野外幹紅的土地,樹木格外青翠,風吹動樹冠在搖晃。
張愛玲提著兩隻大皮箱,一路走得磕磕絆絆,累得她氣喘籲籲,走幾步歇一歇,恨不得將兩隻箱子統統扔掉。
太陽坐在頭頂上一動不動,渾身濕透了。同行的人並不多,多數是單身,提著笨重的皮箱,並不多看她一眼。她又提起箱子往前走了一段路,就上了羅湖橋,頭上有遮陰,稍稍涼快了一些。橋是木橋,很簡易的,粗糙的木板牆上,隔一截路挖出一隻小窗洞,開在一人高之上,使人看不見外麵,因陋就簡搭的。細窄橫條橋板上,幾十年來走過無數的人,木板磨白了,濕潤的舊木塊略有彈性。她拎著皮箱隻管走,心慌意亂中,腳下是一軟一軟。橋身寬,屋頂又高,屋梁上隔老遠才安著個小電燈,又沒多少天光漏進來,暗昏昏地走著也沒數——仿佛走進幽暗的邃道。前麵一片光亮,出口處就是關卡,一道簡易的木頭柵欄橫在那裏,一邊站著戴黃軍帽的民兵,一邊站著戴大簷帽的香港警察。沒有人過關,警察和民兵都顯得很閑散。
張愛玲提著皮箱緊走幾步,一直走到陽光下,兩個民兵過來,其中一個說:“打開箱子,要先檢查箱子。”張愛玲疲憊地放下箱子,喘著氣說:“就是一些衣服。”臉上有酒刺的民兵說:“衣服也得檢查,這是上級的規定。”張愛玲將箱子平放,一一打開,各色旗袍五彩繽紛地暴露在烈日下,她恍惚想起某年六月初六的曬黴。民兵一件件抖開來看看,說:“有首飾嗎?”張愛玲說:“有,有兩樣,不過是包金的。”民兵說:“拿出來看看。”
張愛玲從箱子一角摸出一副包金小藤鐲子,是她五六歲戴過的,姑姑硬塞進皮箱裏,讓她有個念想。民兵接過小藤鐲子,鐲子雖是包金,卻很漂亮,淺色紋路的棕色粗藤上,鑲著蟠龍蝙蝠。民兵用小刀刮,刮了半天,裏麵還是金子。民兵翻了眼睛看著張愛玲:“你不是說是包金嗎?你騙人,我告訴你,金銀首飾一律不準帶出去的,你還在這裏騙人?”
張愛玲心裏也很緊張,說:“是包金呀!真的,就是包金,我沒騙你。”民兵又用刀猛刮,最後總算刮到一小塊泛白色,他才鬆了口氣,對張愛玲說:“你這位同誌臉相很誠實,說是包金就是包金。”張愛玲也鬆了口氣,臉上有酒刺的民兵說:“護照拿出來。”張愛玲從貼身手袋裏取出護照遞上去,心裏不免有些緊張,手心裏一片汗水,還禁不住微微顫抖。
民兵接過護照臉色大變:“梁京?你的名字叫梁京?”他上上下下打量著張愛玲。張愛玲心咚咚咚狂跳起來,民兵臉色一片通紅,突然說:“你是張愛玲?”張愛玲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其實她即便不回答,她的緊張表情也等於承認,她就是張愛玲。
民兵明白認出了她,說:“我很喜歡你在《亦報》上連載的《十八春》。”張愛玲幾乎要癱軟下來,民兵卻將護照遞給她,竟然彎腰幫她拿了皮箱往前走了幾步,過了關。張愛玲跟在後麵連聲說:“好的,謝謝,我自己來,我自己來吧。”
民兵隻得將箱子交還給她,有點依依不舍。
蹲在一角的幾個挑夫一擁而上,一個年齡稍長的小老頭衝在最前麵,他不由分說接過張愛玲手中的箱子,一手一隻,一隻手裏還夾著扁擔。張愛玲知道這就是出境了,長長鬆了一口氣,四下看看,周遭仍是一片紅土荒山。
挑夫忽然默不作聲撒腿狂奔,張愛玲大吃一驚,以為遇到搶劫,跟在後麵一路狂奔追趕,大聲叫喊:“站住,你站住呀——站住呀。”她穿著寬袍大袖,又是高跟鞋,哪裏跑得過赤腳的挑夫,可是又不得不跑,一邊跑一邊喊:“站住,你站住呀!”
兩個人就這麼狂奔著穿過一大片野地,半禿的綠茵起伏的荒山,露出香港幹紅的土來。一直跑到山坡上兩棵大樹下,小老頭方放下箱子,坐在地上歇腳。張愛玲氣喘籲籲地追上來:“你這是幹什麼?”小老頭笑道:“好了,這裏就不要緊了——我是為你著想,過了羅浮橋,你別以為不要緊,照樣能將你抓回去,我見過的,到這裏才不要緊,到這裏你就是徹底放心了。”
張愛玲身上的力氣已經耗盡,往地上一癱,再也爬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