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春天的午後,陽光燦爛春風撲麵,油菜花像洪水一樣淹沒了商溪村,彎彎山路上布滿了繁星一樣的薄公英。商玉英從村後的山上采茶回來,滿滿一簍春茶背在背上有點沉。她在村頭桃花樹下小憩片刻,山桃花映得她的臉一片通紅。她抬頭看了看桃花,一時心生歡喜,順手折下一枝插在背簍上,有幾個姐妹站在村口叫她,她和她們一道穿過村巷快步回家。正要從前門進屋將茶葉倒進竹匾裏,一眼就看到坐在堂前的胡蘭成,兩人四目相對,商玉英的臉更紅了,立馬轉身改走後門。

坐在旁邊的大哥胡積潤趕緊向胡蘭成使眼色,指著商玉英的背影悄悄說:“你看你看,你快看,我們來提親的姑娘就是她,叫玉英。”胡蘭成探頭正要細看,商玉英身子一閃,人早不見了。隻見門前青磚地上,飄落了一些青茶葉與紅桃花,一隻老母雞帶著一窩小雞在覓食,小雞像一團團毛線球。

胡蘭成有點遺憾,看著沒人在場,他低聲對大哥說:“好好的我們來相親,卻連姑娘麵也沒見著。”胡積潤說:“你不急,等會兒吃飯,姑娘總會上桌子的。”胡蘭成聽了,心裏稍稍有些安慰,就起身踱到後門口看風景。

正是雨後初晴,田路上蒲公英開得像滿天繁星,池塘裏蛙聲如雨,燕子飛來飛去,蠶豆花像小女孩鬼精靈的大眼睛,黑眼珠,藍眼仁,似乎還一眨一眨的。有人從山上扳筍子回來,兩大籮筐筍子沉甸甸的,筍尖上帶著黃泥巴,青竹扁擔一路吱吱扭扭響。胡蘭成讓過扳筍人,又有人挑著一擔紅花草從村外過來,無數小紅花隨著人的走動顫顫悠悠。挑擔人是看不見的,隻看見兩大擔紅花草在移動。水牛在遠遠的山邊哞哞直叫,牛背上落上白色的鳥,鳥兒飛起又落下,它們在吃牛背上的虱子。吃飽了,站在牛角上喳喳叫幾聲。胡蘭成喜歡這樣的田園風光,看得有點發癡,轉過青草茂密的塘路,他吃了一驚,隻見二樓狹小的雕花木格樓窗上,正露出商玉英的臉,她在癡癡地偷看他。看到他的目光抬起來,商玉英馬上後退一步,機警地縮回去。

胡蘭成在後院裏站了一會兒,楊花一點點飛起來,春風吹過麵頰,像絲綢一樣軟滑。人家炊煙升起來,有蒸醃魚和炒菜薹的香氣浮蕩。他沿著田路走下去,發現大哥向他招手,他匆匆走過去,原來這裏正對著唐家後院門,商玉英和一群繡花姑娘正在繡花,她們的一舉一動盡入眼底。

胡積潤手抬起來,指著坐中間的一個稍稍顯胖的姑娘說:“看清了嗎?看清了嗎?就是那個有點胖的,坐在中間的那個姑娘。”胡蘭成目光在人群中焦急地搜尋,姑娘們突然發現了他,其中一個尖叫起來:“人家在看我們。”正在繡花的姑娘像被晨風驚起的花蝴蝶,轟的一下四散開來。商玉英逃到樓上,有點驚魂未定。胡蘭成隻覺得好笑,一身飄飄衣裳站在鄉間田壟上,他的周圍是剛剛播下的新秧,青青秧苗一片嫩綠。商玉英從樓廊上看下來,這次她是從樓窗側麵看過來的,胡蘭成完全看不到她,她卻把這個白衣少年看得清清楚楚——他是個玉樹臨風般的白麵書生,一條鄉間難得一見的茄色紡綢褲,上身是一件白洋布短衫,平常的衣衫穿在他身上那麼得體,那麼好看。商玉英低下頭看著自己身上一件剛剛換上的漿洗得挺括的月白色布衫,不禁笑起來,心裏也像竄進一隻青蛙,卟卟卟地跳動起來,撩得一池春水蕩漾。她用力握住布衫一角,額頭上沁出豆大的汗珠。

弟弟唐玉水在樓下喊:“姐,吃飯啦——姐,吃飯啦?聽到沒有?”玉水叫得親親熱熱,玉英卻很不耐煩,她沒好氣地回道:“你吃你吃,我不餓。”玉水仿佛知道她的心思,隔了一會兒就捧著一大碗米飯上樓來,飯上壓著滿滿的菜,有肉和魚,韭菜炒田螺,醬板燒青蝦,還有煎豆腐,母親拿出了看家本領,豆腐煎得兩邊焦黃卻仍是方方正正。玉水笑眯眯地對她說:“那個人要你去搛菜,他還比你小一歲,也叫你姐。”商玉英瞪了他一眼,玉水吐了一下舌頭跑了。商玉英聽到堂前輕輕的說話聲,高一聲低一聲全是“玉英玉英”,想起那個白衣少年,禁不住又是一陣耳熱心跳。那一刻,采茶葉的山間姑娘春心蕩漾,如春江漲起桃花汛,漲滿了,漲滿了,快要溢出堤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