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掩飾對趙匡胤的喜愛。『言*情*首*發最初讓我理解老趙,與“桂陽監”這個古代職務有關。

桂陽,今屬湖南郴州,曆史上是盛產金屬的地方。西漢以來即在此地設采造業務,鑄銀、鑄銅什麼的,管理其事的人稱“金官”。唐代以後,此地設“監”,最高管理者相當於縣令。有材料說“桂陽監”冶煉的金屬數量幾乎占了大宋時期全國總產量的十分之三。這個數據未必可靠,但我知道另一個數據很可靠。《續資治通鑒》說:老趙曾經瀏覽桂陽監上報的生產數據,相當於每年進貢的白銀總數。看後,老趙對宰相說:“山澤之利雖多,頗聞采納不易。”山澤所能產出的礦產資源雖然很多,但我聽說采礦這工作很不容易。然後下詔:“減舊額三分之一,以寬民力。”減掉過去定額的三分之一,以此來寬解當地的民力。

老趙那時候正在省吃儉用,建了一個專門用來應對契丹的特別倉庫,一點點地儲存錢帛,揚言要用這筆錢贖回被石敬瑭割讓出去的中原土地;如果贖買不成,就用這錢招募天下勇士,武力收複燕雲十六州。

大約十幾年前,我看到“桂陽監”案例時,有了一種奇異的感覺:帝製時代可能有很多記錄,是今天的人們難於理解的,或者也可以說,理解那個遙遠的帝製時代,可能需要丟掉一些尋常可見的行為模式。

正在千方百計“攢錢”準備打契丹的老趙,為何會主動減免白銀收入?

他這是在幹嗎?

怎麼理解他的行為?

我鑽進跟大宋有關的故紙堆裏多年,開始檢索與這類疑惑有關的案例。漸漸地,我理解了“趙匡胤時代”。

從老趙出生的五代中期,到老趙駕崩的大宋初期,算起來,50年。這個曆史時期,我稱之為“趙匡胤時代”。

現在,我試圖講述這段往事。

我自以為看清了五代亂世的因果和大宋帝國的由來,看清了趙匡胤建構並推演大宋文明的良苦用心。我把今天能夠看到的有關這些往事的一個個切片,也即“故實”,連綴起來,你也許會跟我一樣,看到“趙匡胤時代”這半個世紀,又如何成就了中國傳統中最珍貴的東西——公道與仁德。

我的書裏會說到很多很多亂世惡人。但你看到的邪痞人物、酷毒案例越多,越能明白何謂聖賢之心!

五十年的“故實”,彌漫著暴戾凶妄的血腥之氣,也彰顯著公道仁德的聖賢之心。很多“故實”,讀來回腸蕩氣、天地低昂,令人感慨、唏噓、讚歎、驚奇……

昔日大宋詩人蘇子美,讀《漢書·張良傳》,讀到刺客攜鐵椎狙擊秦始皇,誤中副車的故實,不禁撫掌道:“可惜啊,沒有擊中!”然後滿飲一大杯老酒。又讀到劉邦表彰張良的故實,不禁拍案道:“君臣互為知音,難得如此啊!”再飲一大杯老酒。史稱“漢書下酒”。

帶著一點性情,去讀我的《趙匡胤時間》,太多的“故實”,比博浪沙刺殺嬴政、漢帝國封賞張良,一點也不遜色,也足可以“下酒”。

神話

我說的是“故實”不是“故事”。

“故實”與“故事”比,意思差不多,卻是比“故事”更靠譜、更有意味的曆史片段,一般都記載於正史或野史之中。它就是一個個曆史現場。

有些“故實”看上去像神話。

譬如,關於趙匡胤出生,體有金色,散發異香,故取乳名“香孩兒”的記錄,就很像一個神話。我在有些時刻,願意講述這些神話。神話自有一種人類學的來源。當閱讀者進行追問的時候,神話,有了寄托公眾褒貶和民間期待的民俗文化意義。正史、野史和民間傳說,為何願意講述趙匡胤這類神話?有道是:寧做太平犬,不做亂離人。中唐、五代亂世以來,人心思治。在自由辯論條件下的公民票決、民選共同體首腦等製度都不存在的帝製時代,吾民期待聖君出世,收拾吾土金甌,恢複漢唐治世,解民倒懸——這種期盼向往,很普遍,也很正大。大宋興,天命有歸,吾民於百年亂世中迎來太平,於是,庶民茶餘飯後,以或淳樸或恢詭之坊間想象,誇大其事;士大夫筆記寫作,以或搖曳或實錄之墨客文筆,推波助瀾;史官作傳,以或褒揚或貶抑之春秋筆法,取用舊聞,記錄為“英雄傳奇”,於是,曆史記錄文本,有了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