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冬至日(1 / 3)

自學院南出百十餘米,為朱雀門樓。東牆一側大部人家,複向東行,為康安坊,此路正店有一,餘皆妓館,至保康街。朱雀門西通新門瓦舍,南為殺豬巷,販夫走卒多聚於此。依次南行,可見東西教坊,除卻官署,街心市井,往來絡繹不絕,城內並無宵禁,故入夜尤甚。過得藥局、衛營,東去直抵宜泰橋,南行即濟水門。每日晨昏,鄉裏數萬頭牲畜便由此入城,先經官牙之手,再與城內眾屠戶,已成慣例。

康安坊知名者乃茶百戲、羹店、香藥鋪,南去多有暗娼,世人謂之雞巷。街上多是流民黑戶,未得民籍,或是衣食無著,為生計做起半掩門勾當,自此再難脫身,子女亦隨。此街距新門瓦子不遠,乘月色明朗,程班主掛上褡褳,出勾欄望東路信步行來。

現今已是冬日時節,史萊克城尚未落雪,想來也是不遠。程班主轉不過兩個彎,於街頭立住了,兩手縮在袖管裏,不住哈氣跺腳,幹站半晌,又進旁邊門洞子裏避風,自褡褳裏取出個葫蘆,不時抿上兩口。

過不多時,卻聞不遠處連聲高叫“苦也”,一扇柴扉砰地撞開,滾出個赤條條的男人,於路瀝溂著血,連滾帶爬向街尾去了。地上血跡未冷,尤二嬸便現身於門洞子外,一把扯住他肩。程班主吃個驚唬,半葫蘆酒都作汗出了,待看清來人才甩開罵道:“你們這群殺才,也不待知會一聲,好懸嚇出尿來。”

“那你可又與我打過商量?”

程班主喝幹殘酒,壓了壓驚恐,慢條斯理道:“某些人便如那茅廁裏的壓板石,又臭又硬,不是能打商量的。”又抬手指向漆黑一團的巷尾,“你看,事情結了,不比你的法子靠譜?”

“下作!”

“好我的尤老板啊,台上被人捧幾句,台下真拿自己當個人物?您不知殺人是多大罪過?難不成指著大院兒裏那位小爺搭救?退一萬步講人家也得知道啊,您可倒好,平日板著冷臉對人家,偏偏需要幫忙時候又斷了來往……”

戲子與梨友大抵便是如此,相逢熱烈,分別惆悵,名角贏得掌聲喝彩,贏得金迷紙醉;梨友花些錢財,買來別人淒切悵惘的故事,賠上感動打發一晚。人人皆是如此,無日不聚,無日不散,直到曲終人散偶爾互相記起,誰也不放在心上。

尤二嬸不再聽他囉唕,拔腳便走,程班主罵罵咧咧,兩人避開地上血跡,一同進了院子。無人關注那跑掉的花腳中人,一個下體被割掉的男人,即使僥幸不死,還能有甚麼作為?

隻見後屋走出個婦人來,鬢亂妝殘,搽一臉胭脂鉛粉,嘴唇點了紅,未穿褻衣,胡亂披了外裳便來見客。那婦人三指捏著解腕尖刀,正是前些日花腳中人用的,刀上帶血。婦人將刀擱在灶台一角,先淨了手,向兩人道個萬福。

程老板將尖刀收進褡褳,又在灶台上放個紙包:“裴家娘子,這些省著花用,夠你在坊子裏兩年過活,趙老春那邊我去替你說項,這點麵子他還會與我。”

“如此我們便是兩清,不知你意下如何?”

裴娘子沒碰錢袋,款款下拜道:“小婦人不圖錢財,趙大那裏,總也能覓個說頭。”

“那你圖個嘛?”程班主糊塗了。

裴娘子入到裏屋,牽出個孩子來,約莫七八歲光景,唇紅齒白,細眼盤兒尖,衣裳雖舊,洗得倒也幹淨。那孩子見有生人,忙貼在母親身後,皺著眉,怯怯盯著兩個男人。

孩子兩隻手拎著糕點,一大一小,外頭裹著黃紙,纏著紅布條,以示吉慶。

程班主的臉眨眼便垮下去。

“程老板,您就收下她,身子骨都好,人也伶俐。不是養不活,就想跟您掙個出身,混個前程。她嗓子亮的很,來……”

“裴家娘子,咱說句不愛聽的,三百六十行,但凡有別的活路都別吃這碗飯,你看看班子裏的人,哪個不是瓦無半片地沒一壟?你就說這尤二嬸,當初要不是……”

尤二嬸重重咳嗽兩聲,那孩子將頭也縮回去了,程班主嘴皮子吧嗒兩下,終是住了口。裴娘子見他千萬個不願,也不見惱,倚在灶邊,半掩著口,眼中泛著霧蒙蒙的一片:

“您別嫌棄是丫頭,好歹收下她,隻要您點個頭,怎麼著都成。”

程班主咽口唾沫,用力擺了擺手:“甭價,都是下九流,誰看不上誰?不是我老程不講情麵,是祖師爺不收她。”

這話倒也非虛,下九流之中,戲子尚在娼妓之後。見他不鬆口,裴娘子緩緩跌坐於地,正待開口,一旁尤二嬸沒來由道:

“收下了。”

“你——”

一聽這話,程班主猶如踩尾巴的貓,渾身一個激靈,話到嘴邊,定了定神,改口道:“尤老板,咱一口唾沫落在地下,拾掇不起,可就是顆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