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錠銀子(1 / 3)

當太白星掛在東方,不消多時天邊便要泛出魚肚白來。熹微的晨光中,空曠的街道上行人寥寥,除了個許推車挑擔起早營生的小商販,整個揚州城還在沉沉的睡夢裏。

天色欲曉,揚州府衙後院的南園中一群鳥兒啾啾而鳴。正是三月中旬的好時節,園中桃紅杏白,繁花攀滿了枝頭。在數棵大柳樹繁茂嫩綠的枝條掩映中,一個少女的矯捷身影往來穿梭。細看時,那少女頭上綰著雙螺髻,穿一身淡粉色緊身短打,手持精鋼寶劍,正在練習一套精妙劍法。隻見她身形舒展飄逸,手法幹淨利落,腳步法度嚴謹,長劍氣勢淩厲,時而左挑右刺,時而上下翻轉,漸入佳境時,便將那寶劍使得密如雨打沙灘,急如風卷殘雲,直看得人眼花繚亂。

一頓飯的功夫,忽聽她清亮亮地大喝一聲,雙腿在地上一跺,隨即已躍在半空,將手中的劍橫空一掃轉而向右一劈,使出一個天人垂憐的招數,便見四五莖柳枝竟被齊刷刷割下,簌簌地落在地上,一時竟不知是被那寶劍的劍鋒還是劍尖激發出的劍氣所斷。隨即她做了一個收勢,將劍背在身後。整套劍法使將下來,她雖氣息未亂,但粉嫩的雙頰上也淌下許多汗來。

那少女內心歡喜,笑著向一個女道長走來,邊走邊說道:“師父,你看我這套玉衡劍法使得如何?”

此時天光已亮。晨風陰涼,隨侍的一個小丫鬟忙給她披上一件鬥篷,又舉著帕子替她擦拭麵頰上的汗珠。另一個丫鬟接了她手中的擷虹劍,給她遞上一盞香茶。

那少女接下茶盞,示意丫鬟退下,隻身站到女道長的身前,雙手將茶奉上。

那女道長接過茶來,也不去喝,轉手又遞給身旁的丫鬟。隻見她五十上下年紀,麵容威而不怒,身形清朗瘦削,穿著一身寬大的灰布直裰。她看那少女練劍時,本也是滿心歡愉,嘴角微翹,但聽到她這麼一問,心中竟生出些許惆悵來,臉一沉,歎一聲,說道:“靈性有餘,從容不足,隻能算是小成,日後你須勤加練習,且莫功虧一簣。”

又道:“天樞、天璿、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是我濡須觀師祖韞貞仙長創製的七套劍法,取北鬥七星之名,流傳至今已曆六代。這七套劍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和而不同,相互補益,可謂博大精深。師祖曾手指太極圖,說其中蘊含了至深劍理,陰陽和合,乃至大成,開悟了即可將七套劍法融會貫通。然而自師祖以下,我門已無人可以領會全部奧義。便是每一套劍法,因其變化無窮,亦是終身修習不盡,是以本門曆來均將劍法分開傳於後人。傳至我輩,便由掌門靜玄師姊執掌天樞、天璿劍法,靜心師姊執掌天樞、天璿劍法,我靜言最是不濟,隻學得玉衡、開陽、搖光劍法,已盡數傳授給你。”

說到此處,轉眼看向那少女道:“采藜,還記得我師徒初次相逢麼?”

原來這少女名叫夏采藜,是揚州知府夏仲筌的長女。夏知府現今已年逾六旬,夫人王氏未能生養,之後納了二房蘇氏,四十有餘才生了夏采藜。老來有後,自然欣喜非常,再之後又連生兩女,取名采荇、采薇,均視為掌上明珠。

夏采藜道:“記得。我自打七歲起便跟著師父學劍。”

靜言道長道:“還要早得多。”

夏采藜一愕,道:“弟子著實記不得了。”

靜言道長看著她出落得亭亭玉立,忍不住輕撫她俊俏的臉龐,便像看著自己的孩子一般,道:“也難為你了,三四歲的小娃娃,如何又能記得清!我記得那年臘月二十三,揚州城下來百年難遇的大雪,你娘親帶你來我觀中進香供奉。你正是活潑好動的年紀,見了那院中的雪厚,獨自在殿外玩耍。待你娘親上香完畢,與眾人四處尋你時,我竟發現你正趴在院角大柿子的樹梢,舉著個柿子衝我們笑。大夥七手八腳地去尋梯子抱被子,都不知有什麼好法子將你弄下樹來,哪知你竟一個趔趄竟從樹巔上跌落了下來。見此情形,你娘親登時便暈死了過去。我心下驚駭,一個箭步衝了過去,從樹下的雪堆裏將你挖了出來,你兀自抱著大紅柿子朝著我笑哩。那麼高的一棵柿子樹,虧得那年冬天雪大……”

夏采藜像聽故事一樣,思忖到:“這件事,娘親倒是從未向我說起過。”

靜言道長整理一下思緒,接著道:“自此一見,我便對你喜歡非常。我見你資質天成,稟明了老爺夫人,自你七歲時便教你學劍,一晃已有十年。短短十年間,你能將這三套劍法練成如此境界,雖未至臻純,內力也有不濟之處,仍不可謂不是為師的得意弟子。為師的本應知足,但我有心多留你在我身邊十年。倘若如願,為師必將帶你去拜見靜玄、靜心兩位師姊,那怕跪上個三日五日,也要求她二位將另四部的劍法傳授於你。到那時,由你將我門武學劍術發揚光大,也可告慰師祖和曆代仙長的在天之靈了。唉!此去一別,就不知重逢在何日了!”

夏采藜聽靜言師父說得真切,忙勸慰道:“師父言重了!弟子愚笨,便是和允舒、允懌眾師姊妹相比,亦有著雲壤之別。幸得師父不棄,將劍法絕學傾囊相授,弟子豈敢懈怠,自當倍加努力!適才師父所言,叫弟子於心何安?恩師的高德,弟子自當沒齒難忘。山水自有相逢,惟願師父保重貴體,此生但有機會再回揚州,弟子定去觀中拜見恩師!”說罷,向靜言道長伏身磕頭。

靜言道長忙將她扶起,道:“不需如此,不需如此!你出身顯貴,自當一生順遂,學劍的用處不大。咱們師徒一場,若日後果真遇到了難處,你再來見為師的不遲。”

又道:“學劍亦是修行。我道門中人,講究的便是清靜無為,道法自然。首要的是順天命,順天道,順天時,順天理,之後方能盡人事,不可悖逆。記住,你雖是我門俗家弟子,亦應淡泊名利,修身修心,切不可混於凡塵。來來來,師父今日索性將天樞、天璿、天璣、天權各劍法的幾個招數演示給你,日後你見了,也不至於眼生!”說罷,她抽出劍來,喊一聲:“采藜看好了,這是風拂楊柳,這是雨落長河,這是月滿西樓,這是霰生洞庭……”邊說邊源源不絕地將劍招一一使將了出來。

夏采藜看得仔細,見那些招數果真玄妙非凡,單單拎出一招一式來,也需靜心修習月餘,豈是片刻便可諳熟?待幾通劍法使罷,已是早飯時間,夏采藜便陪著靜言道長回房用膳去了。

日上三竿時,夏仲筌從府衙辦完公轉至後院,便命仆從去叫妻女。不多時,眾女眷陸續來到正堂,夏仲筌和王夫人坐在正中。夏仲筌見眾人齊聚,拿起手中的公文,道:“老夫在蘇杭為官,算來已有三十餘載。衙門公事日益繁雜,而老夫現年已是六十有三,近年來愈覺精力不濟。前些日子向朝廷遞交的辭呈,皇上體諒老夫不易,已準我告老還鄉,這便是吏部的公文。隻待新官上任,將手續交接完畢,不日便可啟程回蓉。今日叫你們來,便是讓大家早做準備,莫到時慌了手腳,這一去四千餘裏的行程,行李用品務必收拾妥當,該采買的采買,該送人的送人!”

王夫人轉向蘇氏道:“采薇尚小,蘇妹妹隻專心照顧好她便是。”蘇氏懷中抱著夏采薇,點頭示意。

王夫人繼而向夏仲筌道:“其餘諸事,由采藜、采荇助我打理便可。需要采買的一應物什,我列了一個單子,都是給老家人的禮物和路途中需要的用品,請老爺過目。”說罷將一大張紙遞了過去。

夏仲筌接過單子,打開來仔細看了片刻,道:“如此甚好,還是夫人考慮的周到。常言道:窮家富路,這一路上雖可靠岸補給,但多做些準備總是不會錯的。按慣例,朝廷會撥一艘官船護送,這些大家不必擔心。藜兒,荇兒,你們多操些心,不要累壞了你們的母親!”

夏采藜、夏采荇站起身來,齊聲道:“請爹爹放心!”

夏仲筌點點頭,揮一揮手,道:“大家都去忙吧。”

眾人起身向外走去,又忽聽身後夏仲筌道:“藜兒,我有幾句話給你說。”

待眾人盡出,連侍候仆從都被夏仲筌打發了出去。夏采藜見狀猜不透,索性也不去想了。

夏仲筌麵色慈祥,指一指近前的座位道:“坐!”

接著又道:“自去年來你嚴伯伯已多次修書,叫我早日將你送回成都府,與他家的四公子完婚。至於嚴家的四公子,你五六歲跟我回鄉省親時,自然也是見過的,隻是那時你們尚小。前年我回鄉為你祖父祖母遷墳,見那四公子已長成個讀書明理大有前途的青年才俊。你自幼家教甚嚴,知書達理,詩書琴畫亦無所不通,你倆婚配,也算是門當戶對了。”

回成都府省親,夏采藜自然是有些記憶的,隻不過都是些零零碎碎的片段,如今乍一回想,如同做的一個夢。這半夢半醒中,似乎那嚴伯伯是個沒長胡子的中年人姓嚴,再一想又覺得似乎長著胡子更加符合常理,恍恍惚惚的真假難辨。至於那個嚴家四公子,那時不過是和她一同玩鬧的一群頑童裏的一個罷了,卻不知是不是那個因玩的太瘋而尿濕了褲子,被他爹打了屁股哇哇直哭的小男童。夏采藜想到此處覺得好笑,忽而又想到方才父親對他讚譽有加,又是“讀書明理”,又是“大有前途”,唯獨不提他的長相如何,看來他長得應是沒有什麼值得誇耀的地方了,因而心中竟生出絲絲的憂傷來。

夏采藜心道:“今天不知怎麼了,先是師父給講三四歲的事,再是父親給我講五六歲的事,三四五六,六五四三,原來在我幼時發生了這麼多重要的事請……”

隻聽夏仲筌正說道:“夏嚴兩家是三代的故交,本就知根知底。說到嚴家,你有所不知,那可是成都府一等一的名門望族,等你嫁了過去,吃穿用度想來也不會虧待了你。為父的辭呈拖延至今才得批準,咱們這一行,少則三四個月多則半載,你不會怪我這個做父親的,對你的終身大事不上心吧?”

夏采藜對這個素昧平生的嚴家四公子本無感覺,對於自己的婚事更是毫不上心,但她總歸是個未出閣的姑娘,聽了父親這話,縱使生性潑辣開朗,此時也羞得兩頰緋紅,不自覺地低下頭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古來如此。似乎婚配中的一對新人,是東山和西山采來的兩塊石頭,組成一個家庭的磨盤,在日後悠長的歲月裏,酸甜苦辣都在其中慢慢地碾磨了。

夏仲筌見了她的模樣,自然會錯了意,繼續說道:“為父混跡官場三十載,好歹給你攢下了二十口箱子的嫁妝,都是些金銀飾品、珠寶玉器、古玩字畫、室內擺設、四季衣物、綾羅綢緞。藜兒,縱然嚴家與我夏家世代交好,我也不敢委屈了你,讓旁人小瞧了你!”

夏采藜此時抬起頭來,紅著臉小聲道:“我才不嫁哩,女兒要一輩子服侍在爹娘身邊。”

夏仲筌見狀笑道:“傻丫頭,你已年滿十七,常言道: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天理人倫,豈是兒戲?早日給我和你娘抱回個外孫來,才是正事!你還有什麼要求但說無妨,就是要天邊的月亮,爹爹也搭上梯子給你摘下來!”

夏采藜聽了愈加忸怩局促,心口裏似有一隻小鹿突突地亂撞。虧得她頗有主見,略定一定心神,道:“爹爹都為了女兒好,女兒遵命便是,隻是女兒有個心願還沒了結。女兒曾在濡須觀三清天尊前許願,便是遍尋天下名山大川中的道觀古刹替父母上香祈福,況且,如此以來亦可讓女兒開開眼界,免得日後教婆,嗯,休教婆家人說女兒沒有見識,損了咱們夏家的嘉譽!”

夏仲筌撚著胡須,心知什麼禮佛祈福不過是她的托詞,四處遊玩才是她的心思,略一思索,道:“這個好辦!咱們這一路溯江而上,沿途的名勝古跡不可勝數,但遇可觀者即停船靠岸便是,隻是可能需要多耽誤上一兩個月的時間……”

夏采藜怕他反悔,忙起身道:“謝過爹爹!母親今日多有勞累,女兒這就去母親房中聽候差遣。”隨即施了禮,轉身便走出了門來。

她前腳剛一踏出門檻,隻見二妹夏采荇正趴在窗口偷聽。看到她時,夏采荇便嘻嘻哈哈地笑著喊著:“新娘子來嘍!新娘子來嘍!”一邊喊著,一邊像個孩子般地蹦跳著跑遠了。夏采荇今年尚不滿十五歲,誰又能說她不是個孩子呢?

夏采藜看著二妹跑遠的背影,想要去追,卻又邁不動雙腿。夏采藜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兩三年前的自己,也是這般地無憂無慮;而與此同時,也看到了兩三年後的采荇,一樣的即將嫁作人婦。到那時,采荇也會離開熟悉的家人,離開熟悉的和庭院,去和一群尚且看不清麵貌的陌生人生活在一起,而且這一別,便是一生。她自幼生於茲,長於茲,四顧這院中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此時隻覺內心百感交集,有離別的不舍與傷感,有旅途的喜悅與期盼,有即將嫁作人婦的羞臊與不安,一時說之不盡,更不知該悲還是該喜。當下她心中悵然,癡呆呆地向王夫人房中走去。

不多時,丘老大進得正堂,向夏仲筌稟道:“老爺,陳老管家帶著下人們正要上街采買,可大小姐也執意要去,規勸不住。二小姐聽說大小姐要上街,便也鬧著也要同去……陳老管家被纏著脫不開身,叫小的過來稟告老爺。”

夏仲筌問道:“上街的都有誰?”

丘老幺回道:“是陳老管家和兩個馬夫,兩個小廝。”

夏仲筌站起身來,來回踱著步,道:“都去罷,都去罷,你叫上夏大宅、朱懷三也去。囑咐陳伯,務必看顧好藜兒、荇兒!” 丘老幺應聲退下。

丘老幺、夏大宅、朱懷三都是府裏的護院武師,丘老幺五十歲上下年紀,是武師總統領。

江南自古繁華,又是煙花三月的時節,揚州城裏車水馬龍,行人如織,勾欄瓦肆旗幟招展,酒樓商舍櫛次鱗比,真真熱鬧非常。

一行人駕了兩輛馬車來到鬧市,依照王夫人所列的名單依次采辦,無非是綢緞、衣物、食品、日常用具等幾個大類的物品。夏采藜姊妹二人對此並無興趣,倒是在沿街叫賣的各色小攤處流連忘返。

一連三日,眾人采購一一采購完畢,日已近午。路過一個大路口時,夏采藜見左手的街巷中有個老漢擺了個小吃攤子賣餛飩。她忽地想到不久全家就要啟程,恐怕日後再也見不到這熟悉的市井味,便覺得那餛飩攤與周圍的景物十分地親切。她暗暗尋思吃上一碗小餛飩再四處走走,於是便來央求陳老管家。

那陳老管家自父輩起便服侍夏家,又跟隨夏仲筌從成都府來到江南,歲數比夏仲筌還要大的多。夏家人不把他視作自家人,都稱他為“陳伯”,故而夏采藜若要做些什麼,沒他的應允那也是萬萬不能的。

陳老管家記著夏仲筌的囑咐,哄她道:“大小姐又在說笑了。咱家廚房裏什麼樣的飯菜做不出來?便你要換換口味,外麵的酒樓但凡有掛個招子的,叫小廝們買來便是,何必在這擺不上台麵的地方裏吃!”

夏采藜知道陳老管家的軟肋,便笑嘻嘻地牽著他的手說道:“好伯伯,親伯伯,藜兒知道你最疼我了。我還記得那年三伏天裏,我想吃甜冰爹爹卻不許。你見我哭得厲害,幾次頂著老毒的太陽出門,偷偷地買了許多給我吃,以至於你都中了暑,躺在床上幾天起不來。好伯伯,你對藜兒好,藜兒都記在心裏哩!”

陳老管家最吃這一套,好似夏采藜給他灌下了迷魂湯,心裏一軟,道:“你這鬼丫頭,我是拿你沒有辦法。罷了,今天算這老夥計好運氣,咱們大夥都去照顧照顧他的生意罷。”

夏采荇聽了,卻是老大的不樂意,撅起嘴來道:“陳伯好偏心,隻顧著姊姊,卻不顧我!”

陳老管家聽了,忙道:“哎呀!你看,你看,是我老糊塗了。二小姐要吃什麼盡管說,今天我來請客!”

夏采荇道:“姊姊要吃,叫她自己吃好了。我可不在這街邊的小攤吃。爹娘說了,那些飯菜都不幹淨,萬萬不能亂吃亂喝,否則吃壞了肚子可要疼上好幾天!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說罷搖著陳老管家的手撒起嬌來。

陳老管家這下犯了難,左右都不是,隻能捋著胡須默不作聲。

丘老幺道:“老管家,咱們帶著這兩大車的東西,著實多有不便。不如您老人家和二小姐先回府去,我陪著大小姐在這兒吃碗餛飩,隨後便到。您老意下如何?”

陳老管家聽了,心想也隻能如此了。不想夏采藜哪裏肯受他們約束,道:“不好不好!你們都回去。這青天白日的,人又這樣多,還怕我遇上強盜不成?這不是打我爹爹的臉麼!”

治下是否安定,是地方官的重大考核。眾人聽了她這話,也就不好再多說些什麼了。

陳老管家自是知道這兩位小姐的脾氣。轉念一想,也便明白了夏采藜不舍得離開揚州城的小心思。女人自是多愁善感,但其實不光是眼前這個大小姐,便是自己這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子,又何嚐不想將這活了幾十年的地方多看上兩眼,最好再痛痛快快地喝上幾杯老酒,在這揚州城的喧鬧中一醉方休。

陳老管家收了收心緒,向夏采藜道:“我若答應了你,你該知道我擔了多大幹係。你定要答應我一件事情:不許回家太晚!若被老爺發現了,我受責罰事小,你就此休想再出家門半步了!”

夏采藜笑道:“那是自然,好伯伯,你放心便是!”

陳老管家從錢袋中掏出一錠五兩的銀元寶和一些散碎銀子塞在夏采藜手中,再次低聲叮囑道:“不要貪玩,早點回家!”說罷,牽住馬兒的韁繩,頭也不回的帶著眾人離去。隻有少不更事的夏采荇,時不時地扭過身來向著姊姊做鬼臉。

夏采藜看著陳老管家佝僂的背影越走越遠,直到他們轉過彎去,再也看不見了,心中不禁湧起一個疑問:“我這不忍割舍的,到底為何?陳老伯這些熟悉的人,是要陪我一起回陌生的成都府的;而這熟悉的街頭巷道裏,卻滿滿的都是陌生人。陌生的人,熟悉的地;熟悉的人,陌生的地。對了,人離不開的,隻是‘熟悉’二字罷了!”又想起師父靜言道長的話來,心道:“順其自然罷。”

來到餛飩攤,掌勺的駝背老漢見了,忙來招呼。點了一碗芫荽羊肉餡的小餛飩,夏采藜撿一個空桌在條凳上坐下。眼光一掠,見旁側桌子麵對麵地坐了兩個中年男子正在等候,也不說話,腳下一個大背簍放在地上,蓋著竹蓋,露出的地方都用黑布遮掩,看不到裏麵裝的是什麼物件。

那兩個中年男子都是一身藏青色的束身衣裝,臉麵幹淨未留胡須,滿是風塵之色。這時一人倏地站起,向掌勺老漢拱一拱手,操著一口北方口音問道:“老店家,敢問此地可有便宜幹淨的客棧,讓我等歇歇腳。”

老漢笑嗬嗬地答道:“我揚州城人來人往,大小客棧自是多得數不過來。客官要又便宜又幹淨的,城中卻是不多。小老兒隻知城郊有個旺客來,掌櫃的為人仁厚勤快,從此處沿著大路西行七八裏便到,客官可以去瞧瞧。”

那男子聽了又一拱手,道:“如此甚好,多謝!”隨即坐定。

揚州城客通南北,這些人想必便是往來的商賈了,夏采藜自也不去理會。

餛飩攤擺在街巷的中間,靠著房屋山牆,斜對麵便是揚州府有名的品鮮樓。這攤位很小,搭著雨篷,陳設也簡單:火灶左右各排開三張方桌,方桌下是四把條凳。木桌木凳已然破舊,棱角處早被磨得包上了漿,可知已是使用了多年,好在尚且幹淨,零星地坐了五六個食客。正是午飯時點,品鮮樓裏人來人往、喧嘩熱鬧,愈加襯托出了餛飩攤的冷冷清清。

不消片刻,一個小女孩便小心翼翼地捧著大碗,先給鄰桌的兩個北方客人上了三碗,又端來一碗放在夏采藜的桌上。

夏采藜見碗裏的餛飩皮薄餡大,湯水清亮,上麵撒了蔥花,滴了香油香醋,熱騰騰的冒著香氣。

小女孩顯然被燙到了,將碗甫一放穩,急忙將兩手的手指捏在耳垂上麵,說道:“餛飩好了,小心燙!”

夏采藜連湯帶水地舀起一個餛飩,吹了一吹,放進嘴裏一咬,果然是唇齒留香,便一連吃了四五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