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戎單於的大帳,坐落在枹罕土城最外圍的草原深處。
樗裏疾快馬趕到時,單於郡守的大帳裏正在舉行一場不尋常的聚飲大宴。
枹罕土城坐落在一片連綿大山的南麓,非但向陽避風,且有大夏水從土城南流過,天然的水草形勝之地。冬天是草原部族的休牧窩冬期,從第一場大雪開始,大大小小的部族都從水草之地聚攏到這座土城周圍來了。直到來年四月,方圓數十裏的大草原,各色帳篷紮得無邊無際,馬牛羊犬的叫聲此起彼伏。冬天聚攏,對牧人們還有一個特殊用場,便是“互市”。所謂互市,一來是相互交換多餘物品,二來是與東方商旅交換鹽鐵布帛等物。一年積攢的皮張、牲畜、幹肉等,都要在冬天脫手,換來糧食、鹽巴、布帛、兵器、帳篷及各種日用雜物,待得冰雪融化春草泛綠,無數帳篷便星散而去,消失在無垠的綠色草原。那時候,想要找牧人做大筆生意,當真比登天還難。東方商旅總是在秋高氣爽的時節,就開始向西部進發,為的就是趕冬天的草原互市。
樗裏疾祖居西戎,自然十分清楚冬天對戎狄牧人的意義。
一入草原,他便嗅到了今年冬天草原的不尋常氣息。以往的單於擔任郡守時,除了兩萬官騎駐紮土城牆外,牧民帳篷都是自選地點,雜亂無章,牛群馬群羊群全然不分。非但給互市帶來諸多不便,猝遇風雪或外族入侵,馬隊牛羊相互奪路,往往混亂不堪。今年迥然有異,土城外隻駐了一千官騎馬隊,其餘牧民均按照羊群、牛群、馬群的次序,從土城向外延伸:羊群帳篷在最裏層,牛群帳篷在第二層,馬群帳篷在最外圍。乍看之下,僅僅是整順了一些,似乎無甚其他作用。然則樗裏疾看在眼裏一琢磨,便覺得大有文章。這種部署的要害作用,是大大便利了軍事行動--羊群牛群行動遲緩,又是真正的財富,就駐紮在最靠近土城的最避風處;馬群與官騎快速剽悍,卻駐紮在最外圍的草原深處。這便是不尋常處,明白是戎狄部族進入了備兵狀態,一旦有事,隨時可戰。枹罕向西,杳無人煙,更為廣袤的大漠高山中,從未出過有威脅的敵人;北邊是陰山胡人,距離這裏有數千裏之遙,更不可能驟然南下;當此之時,戎狄部族的兵鋒所指何在,已經不難看出端倪了。
樗裏疾的體察沒錯,山戎單於的這場宴會,正是要議定東進大計。
入冬之前,山戎單於就接到了孟西白一發三至的陰書,請他們準備兵馬,一旦特使到達,立即東進靖難。山戎單於曾與最親密的犬戎單於做過秘密商議,二人都覺得這件陰書很突兀,還是先擱置一段再說。入冬不久,斥候飛騎回報--商鞅被車裂,世族元老請命複辟,鹹陽陷入混亂。這個消息雖然大出意料,但卻點燃了戎狄部族已經熄滅了許久的反東方火焰,人人亢奮,躍躍欲試地要做大事。山戎單於雖然隻有三十二歲,剛剛繼位兩年,但卻是個很有膽識謀略的頭領。他覺得,必須在鹹陽特使到達之前定下大計,才能做到動則同心,否則,牛拽馬不拽,如何打仗?
大帳中聚集了四大部族的大小頭領三十餘人,每五人圍成一圈,中間一個鐵架上吊兩隻烤得焦黃發亮的全羊,身邊是堆積如山的酒壇子。頭領們大碗喝酒,短刀剁肉,高聲呼喝,一片喧鬧。待到人人汗津津臉泛紅光時,山戎單於站起來一聲高喊:“靜了--我有話說!”呼喝聲頓時停止,目光都轉向了這個年輕威猛的單於郡守。戎狄人雖然粗野狂放,但卻很是尊敬主人。今夜的全羊大宴是山戎部族請客,而不是山戎單於以郡守身份動用“官貨”請客,自然要對主人禮敬有加,主人要說話,頭領們自然安靜下來。
“小羊事一樁。”山戎單於一拍手,“鹹陽新君殺了商鞅,老世族要複辟祖製,請我族群起兵,攻入鹹陽,另立新君,共享秦國。去不去?放開說話。”三言兩語便告完畢,大手一揮,“就這事,說!”
“哄嗡”一聲,滿帳頭領炸開。有人不禁高喊:“還羊事?馬事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