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第十章 上(2 / 3)

屋子裏隻剩下了裕王、李妃和抱著世子的馮保。

馮保抱著世子走近裕王,低聲稟道:“王爺的話奴才下午便轉告了呂公公。呂公公也叫奴才轉告王爺,浙江的事,他心裏有數。”

“就這麼幾句?”裕王盯著他。

馮保:“奴才還沒說完。呂公公說,大明的江山是咱們朱家的,王爺愛臣民的心他理會得。今兒晚上呂公公會找個節骨眼跟萬歲爺說。”

裕王臉上舒展了,慢慢望向李妃。

李妃這時竟從麵盆裏絞出一塊濕帕子向馮保遞去。

“折死奴才了!”馮保抱著世子就跪了下去,“主子,萬萬使不得。”

裕王:“接了,擦把汗。”

馮保這才猶豫著:“奴才真會折壽了。”一隻手捧著世子,一隻手掌心朝上,候在那裏。

李妃將濕帕子抖開,放在他的手掌上,馮保的手有些哆嗦,慢慢地去擦臉上的汗。

世子眼睛睜得好大,定定地望著他。

5?玉熙宮精舍

嚴嵩真是老了,站在那裏也沒多久,那汗便漫過長長的壽眉,糊住了眼睛,坐在那裏的嘉靖在他的眼中越來越模糊。

“去年一個臘月沒下雪。今年入伏以來,也連著十幾天不刮風了。朕叫你去問欽天監,欽天監怎麼說?”嘉靖的聲音在嚴嵩聽來也忽遠忽近,若有若無。

除了平時設壇修醮,君臣對話時嘉靖照例會賜嚴嵩坐在矮墩上,這麼大熱的天,又是連夜把自己叫來,竟讓自己站著說話,十年來這還是頭一回。嚴嵩不明白緣何而起,但已經敏銳地感覺到,聖眷衰了。

但嚴嵩畢竟是嚴嵩,不去再想自己今天的境遇,而是抓住了嘉靖的問話,緩緩回道:“回皇上,臣沒有去問。”

嘉靖:“什麼?”

嚴嵩:“天象非臣子可以妄議。皇上是天子,事關天象,隻有皇上可以召欽天監親自問。”

“你的意思,去年不下雪,今年不刮風,都是朕的原因?”嘉靖的話像是從很遠的地方一下子灌進耳中。

嚴嵩還是有內力的,八十了,居然提起了袍子,跪了下去:“《尚書》有雲:三年豐,三年歉,六年一小災,十二年一大災。天象在堯舜時就是這樣。在豐年存糧備荒,在荒年賑濟災民,這是臣等的責任。”

見他這般年紀跪在那裏,帽袍皆濕,答話時依然竭力維護自己的聖名,嘉靖的心一下子又軟了,似乎想起了他二十年來的辛勞,便默在那裏。

呂芳當即說道:“閣老,皇上也沒有叫你跪,畢竟八十的人了,還是起來回話吧。”說著就過去攙他。

嚴嵩這時便借著呂芳的一攙之力,站了起來。

呂芳又向嘉靖望去。

嘉靖這才望了一下旁邊的那個矮墩。

呂芳連忙搬過了矮墩:“閣老,皇上賜你坐呢。”

嚴嵩汗眼模糊:“臣謝皇上。”在呂芳的攙扶下又順勢坐了下去。

嘉靖不再跟他繞圈子:“你剛才說豐年備荒,荒年賑災,浙江被淹了的那兩個縣情形如何?”

嚴嵩:“正在按照‘以改兼賑’的方略,一邊賑濟災民,一邊施行改稻為桑的國策。”

嘉靖慢慢望向了呂芳,呂芳這時也淳淳地望著嘉靖。

嘉靖:“你回去問問嚴世蕃,浙江的事到底進展得如何,回頭再來回朕的話。”

嚴嵩:“是。”站了起來。

呂芳引著他向紗幔那邊走去。

嘉靖望著嚴嵩龍鍾的背影,目光也有些茫然。

關殿門的聲音,一會兒,呂芳踅回來了。

“嚴嵩老了,底下的事管不了了。”嘉靖說道。

呂芳:“有些事也真難為他。”

嘉靖:“看他明天怎麼回話吧。嚴世蕃如果不孝,便忠不到哪兒去。打著織造局的牌子去買災民的田,如果是嚴世蕃的主意,明天嚴嵩自己會請罪。”

呂芳:“奴才想也是。嚴嵩一請罪,便立刻明發邸報,通告各省。”

“還有你管的那些奴才,也不如以前曉事了。”嘉靖說著又來了氣,“你剛才說楊金水會在那裏想法子取下織造局的燈籠。燈籠取下了,宮裏的名聲已經敗出去了。怎麼挽回?這就告訴那個奴才,他要壞了朕的名聲,就把自己的腦袋掛到糧船上去!”

呂芳:“奴才現在就派人去告訴他。”

嘉靖:“派錦衣衛的人去。穿上便服,替朕在浙江看著。這一次看樣子得抓幾個人了。”

呂芳:“奴才明白。”

6?驛道

六月,太陽剛往西偏時是最白的時候,遠遠望去,山水田樹都反照在日光中,跑在前方驛道上的馬隊如光中的白影。這是一日中最熬人也最熬馬的時刻,馬上的人還在不斷地揮鞭,一匹匹馬奔得尾巴都直了!

蔣千戶還是馳在最前麵,胯下的馬和牽著的馬口中都冒著白沫,汗洗得馬身上的皮毛泛著緞子般的光。

另外四騎兵和牽著的四匹馬緊跟在後麵奔馳,前方不遠處一片起伏的丘陵越來越近。

驛道邊一塊界碑也越來越近了,蔣千戶抹了一把汗望去——界碑上刻著“五獅山”幾個大字。

蔣千戶放鬆了韁繩,那馬慢了下來,接著馬隊停了。蔣千戶望了望高天的白日:“翻過這座山就是淳安了。到樹林裏歇著,天黑前進城。”

四騎人馬都喘著氣,大赦般慢慢走向前邊的樹林。

7?淳安縣大牢

也沒有床,海瑞在值房這把椅子上已經整整地坐了兩天兩晚了。這時他閉著眼,像是睡著了,可身子仍然靠坐得很直,也沒有鼾聲,又像是醒著。

田有祿揮著汗進來了,跨進值房的門檻便嚷道:“來了!堂尊,終於來了!”

海瑞倏地睜開了眼:“什麼來了?”

田有祿:“糧船!江南織造局買田的糧船!”

海瑞一震:“哪兒的糧船?”

田有祿:“織造局的糧船。”

海瑞:“你看明白了?”

田有祿:“每條船桅杆上都掛著織造局的燈籠。他們的人已經等在縣衙了。”

海瑞:“你去接待,先問清了,到底是不是織造局的糧船。”

田有祿:“卑職已經問過了,鐵定是織造局的。”

海瑞兩眼閃出了光:“好!打著織造局的牌子來買田就好!”

田有祿哪兒能聽明白海瑞的意思,立刻逢迎道:“堂尊說的是,宮裏來買田了,怎麼做我們都可以卸擔子了。”

海瑞的眼斜乜著他。

田有祿:“堂尊,卑職說得不對?”

海瑞:“你說得對。去告訴他們,叫他們的糧船先在碼頭上等著,我會去見他們。”

“是嘞!”田有祿第一次答話有了底氣,緊接著對著海瑞:“堂尊,卑職出麵借本縣大戶這三天的糧是不是可以明天就還?”

“那些大戶在催還了?”海瑞又盯向了他。

“那、那倒還沒有。”田有祿又有些結巴了。

海瑞便不再理他,斂著目光,在那裏急劇思索起來。

田有祿隻好放輕了步子又走了出去。

8?淳安城外新安江碼頭

一條條船上的帆都下了,織造局的燈籠還掛在桅杆上,後麵的船頭咬著前麵的船尾,桅杆如林,白紗麵紅字的燈籠更加突出醒目。

除了沈一石那隻大船是緊靠在碼頭邊,大隊糧船皆離岸四丈開外,船頭船尾用鐵鏈套住了,浮停在江麵。災年地麵,防的就是饑民搶糧,因此沿岸一線都站滿了兵。

沈一石這時又換了衣服。由於長年替織造局當差,楊金水為他向宮裏恩請了一套六品的帽服,和吏部委任的官員不同,紗帽上不帶翅,袍子上也沒有補子,但一穿上,在百姓看來便是官家,在官場看來便是宮裏的人。沈一石平時勤於事務,舉止低調,這一套織造局的袍服從就沒有穿過,今日乍一穿上,他身邊的人都有些吃驚:老爺原來是官身!

這時一把椅子擺在大船的船頭,沈一石靜靜地坐在椅子上。岸上早已站滿了災民百姓,被兵擋著,一雙雙饑渴的眼都望向船頭的沈一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