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江南織造局大廳堂
一記一記的堂鼓,不是一聲一聲敲動人的耳鼓,而是一下一下在敲動人的心旌。
這樣的堂鼓聲隻有到了大明朝的嘉靖年間才能達到這種不帶煙火氣的境地。
伴著堂鼓聲而起的是那種隻有到了大明朝的嘉靖年間才有的曲笛聲,這笛聲明明是坐在眼前的笛師吹出的,卻讓人感覺是從偌大的廳堂上方那遙遠的天空傳來。
這是中國曆史上最偉大的藝術形式之一——昆曲剛剛成熟的時候。
這時在這裏演奏的是從蘇州請來的天下昆曲第一班。
像是一片雲,又像是一渠水,一匹偌長的絲綢拂著大堂正中那條扶手欄杆中間長長的樓梯向上飄去。遠遠望去,那匹拂過樓梯的絲綢仿佛有顏色,又像是沒有顏色;仿佛有圖案,又像是沒有圖案;一丈,兩丈,三丈,虛幻如夢。
絲綢的那一端竟披在一個苗條女子的肩上。
堂鼓聲和曲笛聲所演奏的這支曲牌拿捏得竟是如此天衣無縫,那披著絲綢的女子剛走到了二樓梯級的盡頭,回眸一笑,曲牌也終了。
地麵大廳堂的北邊,也就是那一座長長的樓梯的對麵響起了掌聲。
坐在這裏一長排椅子上的人都含笑站起來了。
中間是四個一到三品的大員,兩邊是五個衣著華麗的富商。
一眼就能看出這幾個富商“非我族類”,其中兩個高鼻深目,另三個皮膚特別黝黑,剛才的掌聲就是他們拍出來的。
“掌燭!”官員中那個長著一張女人臉的宦官帶著笑尖聲命道。
字幕:江南織造局兼浙江市舶司監正楊金水。
立刻便有兩行隨從一人手裏擎著一個點燃的燭台從大廳兩側的兩道門中走了過來。楊金水和兩個官員還有幾個異域富商每人從一個隨從手裏接過一個燭台。
唯有站在正中的那個麵目清臒的中年官員沒有去接那盞燭台。另外兩個官員都望向了他。
這個官員疲憊地勉強一笑:“楊公公和你們領著看吧。”
那楊公公笑著接道:“部堂大人這一向也著實累了,可我們也不敢讓您走。您就先在這兒坐著歇歇,待會兒能賣出多少絲綢運往西洋,派多少兵船護送,都得您拍板呢。”說到這裏,他笑對著身旁那個官員和那些異域商人說:“來,來,咱們去看貨。”
說著,他擎著燭台在前,向仍然拂在樓梯上的那匹絲綢走去,一邊走一邊又尖聲說道:“滅燈!”
是早就準備好的,原來高掛在二樓回廊上的每盞燈籠旁站著的人立刻挑滅了那些燈籠。
高大的廳堂立刻暗了下來,隻有那幾個人手裏擎著的燭在廳堂中央浮出一團光圈。
手裏的燭照著自己的臉,楊金水的麵容更明晰了,這是一張典型的太監的臉。他擎著燭率先向大廳正中的樓梯走去。
跟在他身後左邊的燭光照亮著左邊那個官員的臉。
字幕:浙江布政使鄭泌昌。
跟在他身後右邊的燭光照亮著右邊那個官員的臉。
字幕:浙江按察使何茂才。
商人們便跟在他們的後麵,一行人舉著燭台走近了樓梯,走近了那匹絲綢。
燭的餘光閃閃爍爍地照向他們身後那個部堂大人。他獨自在那一排空椅子中間又坐下了,然後慢慢閉上了雙眼。
字幕:浙直總督兼浙江巡撫胡宗憲。
一個站在大廳門口的七品軍官手臂上挽著一件披風急忙過來了,將那件披風輕輕地蓋在胡宗憲的身上,又疾步退了回去。
楊金水領著鄭泌昌、何茂才和幾個商人沿著絲綢兩側登上了前幾級樓梯,立刻便有兩個隨從在樓梯的下端一人一角扯起了絲綢。
那匹絲綢的前麵一丈多被抻離了梯級。
“請看。”楊金水把手中的燭光照了過去。
其他幾個人也把手中燭光照了過去:
——蝴蝶的翅,蜜蜂的翼,都像是能從翼翅的這邊透看見翼翅的那邊,更難得的是每隻蝴蝶、每隻蜜蜂身上的花紋顏色細看都有不同,而且每一片翅、每一片翼飛張的幅度都不一樣,卻又都是實實在在地飛,繞著一朵朵尚未綻開的花蕾在飛。
幾個商人報以回笑,但仍保留著矜持。
“請往上看。”楊金水領著一行又登上了第二段梯級。
樓下的兩個隨從扯著絲綢的兩角往後退了一步,絲綢的第二段又被抻離了梯級。
幾盞燭光同時照了過去:
——還是那些蝴蝶,還是那些蜜蜂,還是那些花,蝴蝶和蜜蜂也還是在繞著一朵朵花飛。
幾個商人互望了一眼,雖然仍帶著笑,卻露出了一些不以為然。
楊金水也笑了:“再仔細看看。”
燭光和頭湊近了絲綢。楊金水那女人般白皙柔軟的手指向了中間的一朵花。
——那朵花確實有些不同,比較前一段的花蕾,花瓣已經微微張開。
“開了!”這是那個麵色黝黑的商人脫口說出的,顯然這個人經常到大明朝來做生意,會說中國話,但帶著拗口的吳音。
“在行!”楊金水笑著誇了一句,“前麵那一段按你們西洋鍾的說法是早上七點穿的,花還是朵子,因此蝴蝶和蜜蜂隻是繞著飛。”
說到這裏楊金水望著那個說中國話的商人。
那個商人立刻用另一種語言向其他幾個商人翻譯楊金水剛才那段話。那幾個商人立刻會意地點頭。
楊金水接著說道:“這一段是你們西洋鍾上午十點穿的,花剛剛開,蝴蝶和蜜蜂準備吃花粉兒了。”
那個會說中國話的商人立刻翻譯了過去。
“哦!”幾個商人這時忘了矜持,同聲發出驚歎。
鄭泌昌和何茂才臉上都浮起了得意的笑容,對望了一眼,又望向楊金水。
“請再往上看!”楊金水這時也笑著,不隻是得意,更多是矜持,舉著燭台領著一行又往上麵登去。
17?江南織造局衙門大門外
這裏本來就是江浙最高的宦官衙門所在,平時規製就十分森嚴,今天由於一省最高的幾個官員都在裏麵,總督、布政使、按察使的親兵隊這時全在外麵戒備著,就顯得更加森嚴。
給胡宗憲蓋披風的那個七品武官就是總督衙門的親兵隊長,當然就由他站在這裏主持著警備。
居然有急促的馬蹄聲從衙門左側的街麵上傳來,那親兵隊長眉頭一鎖,立刻便有一隊親兵向馬蹄聲方向跑去——幾匹馬出現了,最前方是馬寧遠。
那隊親兵不攔他,馬寧遠也不理睬他們,馳著馬一直奔到織造局衙門大門口才勒韁停下。
那親兵隊長顯然和他極熟,從大門的台階上迎了下去。
馬寧遠翻身下馬,將馬鞭向身後的人一扔,便迎著那親兵隊長大聲問道:“部堂大人在裏麵嗎?”
“在。”親兵隊長接道,“怎麼回事?”
馬寧遠:“造反了!有倭賊煽動上千的刁民,都鬧到總督衙門了!”一邊說一邊向大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