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 子(1 / 1)

1950年,臘月二十四。

這一天,天寒地凍,一個犯人趁著夜黑風高,貓著腰翻過高牆,從大興安嶺深處的勞改農場逃跑了。這個犯人的名字叫陳鵬飛。

除了農場的直接領導,沒有人知道他被關在這裏,就連每天送飯的獄警也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

這次越獄是一次匪夷所思的成功,但這並沒有給他帶來絲毫的喜悅,因為他接下來要麵對的是更為嚴峻的選擇,如果他不小心走錯了一步,等待他的可就是無邊的黑暗了。

夜深人靜,他頂著呼嘯的寒風蹲坐在草叢裏,像一隻饑餓的老狼一樣盯住頭頂微弱的星光,心底襲來陣陣的彷徨、失措、無奈和驚恐。有那麼一瞬間,他曾想過偷偷溜回家看看,畢竟已經在獄裏待了十年,而且當年對他實行的是秘捕,沒有通知任何人,也沒有讓任何人看到,所以他的家人現在根本不知道他這十年來去了哪裏、是死是活。這十年來,他無時無刻不活在思念的煎熬裏,那種痛苦,有如割骨剜肉。

可是,他的家遠在江南,如果要回去,勢必要穿行於人煙密布的城市之中,那麼,他那顆標誌鮮明的勞改犯的光頭,以及他那身汙跡斑斑的勞改犯藍色棉服,都會一眼就被人認出來,使他成為眾矢之的。

所以,這個險不能輕易冒,弄得不好就會殃及家人。在當年被押去大興安嶺勞改農場的路上,他曾偷聽到了押送他的士兵的竊竊私語,據說他人還沒有到,已經有一份密電先一步擺在了農場最高領導的案頭上,電文寫的是:“陳犯隔離關押,如無特殊指令,永不釋放。”落款是兩個字:“絕密。”在被關押的十年間,他曾寫過數次申訴材料,但是最後都石沉大海,杳無音信,估計根本就是被扣下了。

所有的這一切,促使他最終決定冒險越獄,因為他十分清楚:除非有辦法解開那次事故的謎團,否則這個黑鍋他要背到死。

利害關係一理清,陳鵬飛就不再猶豫了,他摸黑來到公路邊,瞅準時機,飛身扒上了一輛裝運貨物的大卡車。而這輛卡車前行的方向,正是內蒙古草原。

經過三天四夜的顛簸,他終於在內蒙古的哲裏木盟下了車,然後一路輾轉,來到了科爾沁草原東部的一個小鎮,找到了那戶叫索布德的人家。

真沒想到,十年了,索布德居然還活著。陳鵬飛激動不已,竟然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他情不自禁地抱住了這位老朋友:“索布德,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索布德怔了好久才認出眼前這個落魄憔悴的人,也止不住一陣驚愕感歎,連連追問他這幾年去了哪裏。陳鵬飛沒有回答他的問話,而是著急地問:“索布德,十年前我交給你保管的那個鹿皮包裹,還在不在?”

“當然在,當然在。”索布德的漢語還是跟以前一樣生硬,邊說邊笑著帶他去拿那個包裹。

雙手接過完好無損的鹿皮包裹,陳鵬飛心裏刹那間湧起一股巨大的悵然和酸楚,感覺時間一下子又回到了那個黃沙漫天的九月,遍地是荒塚,四野皆枯骨,成群的禿鷹在低空盤旋,揮動翅膀帶起陣陣血腥。他清楚,如果不是因為拿走了鹿皮圖,那八十六個人不會死。

“安答,你在想什麼?”索布德見他一直在發愣,關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沒有,我什麼也沒有想。索布德,能不能給我弄點兒吃的?我太餓了。”他回過神來,疲憊地揮揮手,然後找了個地方坐下,把那個鹿皮包裹小心地貼身藏好,打算閉上雙眼小睡一會兒。連日的勞頓讓他很快就進入了夢鄉,迷迷糊糊中,他感覺到那個不男不女的魔鬼一樣的聲音又出現在他耳邊,哈著熱氣,帶著窺探而譏笑的口吻問道:“你們是一塊兒進去的,為什麼那八十六個人都死了,隻有你還活著?”

他一下子驚醒,冷汗從額頭滴落……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他就從索布德家離開了。半個月之後,他單薄瘦削的身影出現在大沙漠的邊緣,那裏的一切居然還跟十年前一樣:天空湛藍,低雲壓迫,太陽看起來像一隻柑橘,黑烏鴉的嘴角粘著風幹的血肉,峽穀在遠處發出撕裂般的怒吼……這一切,既像地獄,又像夢境。一切身外之物,都將在未來的黎明中化為烏有。

他眯起雙眼,遙望著茫茫的遠方,無法猜測沙漠的盡頭會是什麼,但是心中卻充滿久違的憂傷,讓他不知是死了好還是活著好。恍惚間,仿佛又聽見那陣熟悉的歌聲在沙漠上空飄蕩:

衣壯精神酒壯膽,

不用罵來不用喊。

三腳踢過鬼門關,

同誌原來是好漢。

他忍不住向著歌聲的方向蹣跚而行,眼前又看到那群熟悉的夥伴,正勾肩搭背地笑著走來,卻沒有看見死神已在他身後的天際睜開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