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綿綿,痛也綿綿(1 / 2)

他名字是吳桐,初一下學期從別的班轉到巫童她們班的。

兩個名字讀起來太像,他剛來那幾天,常是老師喊一聲,站起兩個人。當時的通行辦法,是給同音的名字加前綴。按年齡分, 吳桐就是大吳桐, 巫童成了小巫童。他倆逐漸成了固定搭配,老師說,來!來兩個人,跟我去寫學生手冊——就大吳桐小巫童吧!

由於那些共同任務,他們有很多時間要同進同退。加上兩家本來離得近, 隻差一個路口,家裏大人在賣菜場、雜貨店照麵的時候,額外多寒暄幾句,慢慢就熟了。

也難免摻雜一點功利色彩,巫童學習好,永恒是班裏前五名,吳桐雖然總分中不溜, 但數學總是鼇頭獨占,多難的卷子,他丟分也不超過三分。兩邊家長都囑咐孩子:多跟人家學學,啊,取長補短!

他們不但學業上互補,閑書上也互通,那時同學們互相傳看武俠小說,金庸、古龍、梁羽生,還有漫畫書,女生看《阿拉蕾》,男生看《七龍珠》。巫童家裏管得鬆,吳桐家裏管得嚴。吳桐借來的武俠小說,放在巫童書包裏,讓她帶回家保管。巫童也都讀了。男生們愛郭靖、張無忌,隻有吳桐崇拜李尋歡——她喜歡他這點不一樣,認為是很重要的優點——他在課本邊緣畫帶穗子的飛刀,刀尖兩邊各畫幾條貓須一樣的斜線,表示刀飛在空中。

那個年紀的男生,邋遢得全無心肝,能把白運動鞋穿成醃鹹菜色,但吳桐的鞋永遠幹淨。

她喜歡上吳家去,兩人在大圓桌上寫作業, 吃小袋無花果,吃桃酥、龍眼酥。大人還沒回來,世界是他們的。陽光穿透窗玻璃,處處一片迷蒙綿軟。靜默之中,吳桐爸爸養的熱帶魚在缸裏嘍喋一聲。地上一排赭色大花盆,君子蘭、四季海棠、仙客來,都是溫馨的花。

那是她人生的黃金時代。她後來讀到“意綿綿靜日玉生香”,覺得每個字都貼切極了。

曾經那麼親近,可她現在竟不記得吳桐的長相。都是零星印象,她記得他臉色白白的, 皮膚皎潔,顴骨那一塊像白瓷碗的弧。眉毛很濃, 側看是立體的, 眼睛有些溜眼邊,憂愁相,但鼻子很好,一個規規正正的六十度角。

漫畫裏有男孩女孩互相表白的情節,接下來就是個手拉手的特寫畫麵。她模糊想過:如果吳桐拉她的手,她不會拒絕。

他們最親密的時候,有兩次。一次是他用橡皮噝噝地擦練習冊上寫錯的題,一吹,橡皮絲飛到她眼睛裏,她哎呀一聲,閉緊了那隻眼。他說,別動,我給你吹出來。他立在她麵前,扳起臉,拇指食指慢慢撥開眼皮,說,你往旁邊看。她依言轉動眼珠,看著地上的君子蘭。餘光裏一張臉越變越大,一座山的陰影壓下來。噗一聲,一股風襲來,眼珠一涼。他鬆手說,好了好了。

還有一次,六一節聯歡會演,老師讓他們搞一個雙人配樂詩朗誦。他們在禮堂側幕等上台,剛好一個群舞演員匆匆跑過,裙子風箏一樣從她頭發上帶過去,裙擺的亮片一下把一大綹頭發掛了出來。隻剩半個節目了, 趕緊重梳, 她揪掉雙馬尾的兩邊皮筋,好歹用手指理順,轉過身,讓他給重分頭路。

幾個猶豫的指頭爬上來,在頭發裏撥了幾下,像在草叢裏尋失物。她催道,快點!於是一個指尖從頭頂心啟程,一路很慢很慢地犁下去。指甲劃著頭皮,發出極輕微的嗞嗞聲。

她整條脊椎骨都酥麻了。閉上眼,腦子裏亮起一幅畫麵,是用後腦勺看到 :他無辜地睜著一對溜邊眼,大白手像走夜路的白衣人,穿過了黑發的茫茫荒原。

人生最後一天,他到底拉了她的手,然而是為考試。

學期末體育考試,巫童最怕八百米。第一次考, 五人不及格;下節課補考, 還有兩個沒及格,其中就有她。體育委員說:下節課最後一次補考機會了, 老師說,你們可以找個人“帶跑”。

帶跑不是代跑。八百米的路線,是繞教學樓兩圈,老師站在樓的陽麵,終點線附近。帶跑的同學, 候在樓的陰麵——老師裝不知道——等人跑過來,就拽起手, 拖著快跑一段, 搶一些時間出來。等跑到轉彎處,放手。